星期三, 一月 10, 2007

曾宁:猫头鹰

猫头鹰似笑非笑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著萤光。

在这般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我依旧能清晰地看到枝头上那两枚金黄色的瞳仁,转动时却变成绿黝黝的,益发深不可测。落叶簇簇地下在远处。「咕———咕———」,猫头 鹰的叫声,活像世故的歎息,沙哑中含著凄凉。在密林里高一声低一身地传来,彷佛一个鬼魂在夜间迂回著逼近,夹杂著鸟儿被车子马达声惊起的扑翅声,显得异常 惊恐。终于,猫头鹰也忽拉一声展开翅膀,飞离枞树的枝桠。

我竭力抬眼向车窗上方望去,猫头鹰无声无息地没入 漆黑的深处,我多么留恋牠的叫声,牠刚才制造的恐怖,好歹是实在的,从此刻开始,恐惧没有了实体的依托,竟变得更加庞大和沈重。我不敢停留,重新发动车 子,往丛林深处驶去。横竖是迷路,闯下去看能不能走出丛林吧!真是活见鬼!深更半夜来到这么个僻静地方!

人 家说硅谷这个计算机业重镇,发展到至今,早已被人骂为「过度」,树木越来越少,今夜我却真有「运气」,闯进一个这样茂密的树林。最要命的是出门时太匆忙, 没带上手机。刚才我还在一○一高速公路上,忽然发现灯前灯坏掉了,怕被巡警抓住,从一个出口开出来,想找个地方停下来看个究竟,不料神差鬼使,走进这个毫 不现代的地方。看看汽油表的指标,油箱还满著。透过叶子,可以看到车灯所集合成的光流在游动,估摸一下距离,起码好几英里。附近一片寂静,使得引擎声份外 刺耳,我更害怕了,要上遇上个打劫汽车的,单身女子岂不任由宰割?

在硅谷住了八年,头一次栽得这么惨,而且 在深夜。明天一早,和我同屋的温迪发觉我彻夜不归,又没来电话,会不会报警?真巴不得警局现在把我列上「失踪者名单」。这回遭难,说起罪魁祸首来,还要数 温迪。就是这位室友,昨天神秘地给我透一个消息:在佛利蒙市的「明星」舞厅有社交舞会,几个死党都去,问我去不去。我本来不想去,因为最近在网络认识了一 个叫鸿志的男生,两人约定每天晚上七点钟要么进聊天室神侃,要么通电邮。可是经不住温迪扯住胳臂恳求,最后差点下跪,我只好暗暗对鸿志说声「失陪」。不 过,我没有和温迪她们一群坐一辆车,上完下午课后独个儿直接去「明星」,为的是自己开车,什么时候都可以开溜。一走进舞厅,就知道上当。都是些我叫得出名 字的熟面孔,比如人高马大、自称「白马王子」的张讯,他前不久傍上个国内发财的富姐儿,虽面孔不中看,据说陪嫁不少。还有戴厚眼镜的李望,这位工程师个头 矮小,形容卑俗,在计算机公司担任主管,一个月的工资少说也有个万把,可花钱就像剜了他的肉,请女孩子喝咖啡,硬要在超市买,然后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喝,他 去的超市,也必是在他家附近的,能省汽油钱,刮风下雨雷打不动。看到这帮人,我一撇嘴,逃将出来。单侧车灯照著的路面越来越狭,越来越颠簸,看来早已不是 正式的公路而是乡村便道了。

我绝望地想:今晚只能这么兜圈子到天明了,好在有汽油。忽然,一线微弱的光透过层层树林子,远远地闪著。我朝著亮光的方向开去,忽然,树林到了尽头,是一片开阔地,停放著好些车子。刚才看到的亮光是空地边沿的房子发出来的。

我 迳直把车子开到房子前面,停下来。下车看看,这是尽头是一间造型简单,像用茅草树枝搭成的简易房子,门前两盏松明灯燃烧,发出松香味,里面隐隐约约的人影 正在跳舞,原来是个酒吧,里面正在召开化妆舞会,我停下车,欣然走过去,呵呵,一屋子人都化妆成印第安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五十人,似乎互相认识, 屋内昏暗,只有四只火把钉在柱子上,我依旧看到他们头戴羽毛冠,脸上化得五颜六色,更有趣的是他们的长相极像印第安人,没有一个白种人,原来这里是印第安 人保护区。印第安打扮的侍者忙不停地端来陶制酒杯。几个乐手身背土制手鼓,手放在嘴唇上,口内发出啊啊啊的叫喊声,看来怀旧味十足。

我 有些不好意思地靠近泥土围成的吧台,向侍者要一杯朗姆可乐,他看了我半天,没动弹,我更羞涩了:来美国多年,英文还是有口音。刚想重复,一名身穿全红色印 第安人酋长服装的年轻人上来;「我请客,给这位女士一杯红酒。」侍者应一声转身拿个杯子从陶罐子里舀出一杯酒。我打量这个人,他很像中国人,年纪大约三十 岁,浓密的黑发,英挺的眉,乌黑闪亮的眼睛,高个子,结实健美的肌肉,黝黑的皮肤如同上了一层釉,在晃动的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我向他一笑:「谢谢!」他 伸出手:「我叫猫头鹰。」我一吐舌;「我叫布谷。」我倒没有撒谎,这是我的网名。他深深地凝望著我:「我的布谷。」我不由面红耳赤,抬眼悄悄瞥他一眼,他 依旧凝视著我。一个乐手吹起口琴似的乐器,啊!柔漫的乐曲声,欢笑哄闹的人们,黑暗中,猫头鹰的眼睛深情得如同一潭幽泉,我不由被他吞入眼中。

恍 恍惚惚,我被他拥入起舞,周围的人们静止了,都看著我们在舞池中的相拥,他在我耳边说:「今晚,跟我走!」我惊觉起来:「不,明天我还要上课。」「那么明 天会来吗:」「会!」我也不知为何这般肯定。我们绕过舞场,我们共舞在室外,我们在开满白花的梨树下天旋地转,他的唇温柔地贴在我的唇上,一阵梨花雨飘 下,我如梦如幻……

「快起来!」温迪沙哑的嗓子嚷嚷著,惊醒我的好梦,窗外阳光如水一般泻入我的枕畔。我揉 揉眼睛,失笑:「你惊跑我的王子了!」温迪教训我:「叫你不要喝酒,你硬要喝酒,昨晚回来你恍恍惚惚的,我还以为你被明星的男生拐走了呢。」我拍拍脑袋, 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我离开明星去了哪里,我记得在明星没有喝酒啊。

我没时间多想,慌忙去网上给鸿志发E: 对不起,昨晚我去参加舞会了。鸿志很快给我E:昨晚我也去舞会,不过是个梦。我哈哈大笑,这个鸿志是什么人啊,连梦都和我一样。接下来几天,我都过得有些 心思:想起那梦境,似乎身在其中。猫头鹰温柔的大眼睛竟然在心里挥之不去。我将那天梦里的奇遇一五一十告诉了鸿志,鸿志沈默两天,回信:等我,我过来。我 对鸿志的了解仅仅限于网络:大约三十来岁,在读MBA,单身,在格鲁吉亚州大学。

夜晚,窗外下著沙沙的大 雨,想起梦境里树上的猫头鹰,我抱著枕头,陷入沈思,今天温迪搬走,空空的独立房子只剩下我一个人,房租太贵了。温迪已经找到男朋友同居,据说还是个鬼佬 律师。她临搬走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别挑剔啦,这里的工程师拿到国内去谁不是精英?」我苦笑一声:「温迪,我只有二十八岁,不急。」

温迪连连跺脚:「二十八岁还不急?在国内早被淘汰下岗了,当二奶都没人要!」

我只得沈默,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可是一想起梦里那双温柔的眼睛,总提不起精神去约会,朦胧间,我对鸿志有了一份期待。

「咚」 轻微的撞击声从客厅落地窗传来,瓢泼大雨给窗户蒙上一层怪诞的面纱,一个高大的身影明显在窗外,随著窗上的水帘的倾泻形成一幅水彩抽像画。我上前,他的手 抹掉水帘,我大吃一惊:是猫头鹰!浓黑的眉毛,深情的黑眼睛,只不过身穿普通的牛仔裤,汗衫。一阵水珠拍打,他的形像又模糊,他又一次抹开水珠,同样期待 地望著我,雨淋湿他的头发,清洗他的脸,他的五官更加英挺……

我立刻打开门,外面的雨扑面而来,他浑身滴水出现在我面前,「我是鸿志。」我 点点头,似乎早就料到,可是,他为何与猫头鹰这般相似,猫头鹰是梦中人,鸿志却活生生在我面前。我嘴唇抖动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我去拿毛巾。」说罢, 努力平复心头的惊慌,向浴室走去。刚刚转过身,一双手从背后抱住我,我刚想挣扎,却分明感到那晚的欢歌笑语中,那双手就是这样呵护地拥住我的腰,我抬头想 说什么,温柔的唇堵上我的嘴……

大门依旧洞开,大雨无情地吹打进来,地毯潮湿大片,客厅灯火辉煌,屋外狂风闪电雷雨。

我们如喷火的岩浆滚动在潮湿的地毯上,我们如初生的婴儿裸裎在大雨的浇灌下,我们如饿极了的野兽贪婪地吮吸对方爱的蜜汁,我们如阴阳太极永远地合二为一。

雨 停了,我们浑身湿透地依靠在沙发旁,我愣愣地仰望天花板,企图弄清楚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淫荡」,对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见面没说几句话就「上床」,他是鸿志又 不是猫头鹰,他的底细我一点都不知道。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子。鸿志伸过胳膊搂住我,在我耳边温柔细语:「我的布谷,跟我走吧。」含情脉脉的语调使 我心头掠过一缕柔情,我含含糊糊:「去哪里?」鸿志轻轻歎息一声:「我很想隐居,我找到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我不由失笑了:「现代社会哪里有隐居这一 说?你读MBA不是很好吗?将来薪水不低,前途也好。」鸿志摇头:「我不是尘世的人。我已经退学,只想过著丛林的原始生活,另外有你。跟我走吧,现在我们 就走。」

我不回答,这个鸿志,脑子不正常,我们拚死读书就是为了过原始生活?这么不符合实际,和傍女大款的张讯,小气鬼李望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学期,我还不知要打多少餐馆工才能凑得上生活费呢,这个大房子迟早要退租。想到这里,我站起身,套上睡衣:「你饿了吗?冰箱有面包和桔子汁。」说著避 开鸿志失望的眼睛,直接走进浴室,打开莲蓬头,把晦气全部洗干净。明天该怎样打发鸿志回去?我是不是太无情了?可是谁对我有情呢?鸿志再深情,毕竟和现实 相违背,这个月的房租我还没有著落呢。

洗完澡,我身披红浴衣出来,鸿志不见了,桌上放著一封信,我有些轻松,立刻又感到了深深的失落,毕竟 他对我是一往情深的,比起现在有些人,他甚至是难能可贵的。我真是太无情了!可是我若有情,马上就要面对现实,不喜欢自己专业的鸿志,能给我带来什么?硬 逼著他去做他厌恶的工作,将来还是一场悲剧!

我漫不经心地拿起信: 我的布谷:你告诉我你的梦境,我就知道了我们的前世今生……但是,你记不起了。我只能回去,一个人。

你的猫头鹰

短短的字条一下子撺住我的心,依稀彷佛,猫头鹰温柔的眼睛交叠鸿志的含情脉脉,那不是一个梦!

我冲出房门,发动汽车,雨刷哗哗地摆动,雨水无情瓢泼,那双手掠过我的肌肤,如同羽毛一般温情呵护,柔和的唇一寸寸滑过我,一点点唤醒我的记忆,是他!是他!

我发疯般地急速飞驰在高速公路,警车在身后鸣叫,我毫不犹豫地飞奔,一座座高山,一排排树林,我准确找到了那天出事地方,一个拐弯,疾入树林,密密的丛林如他温柔深邃的眼睛……

「咕咕」猫头鹰悲哀的鸣声带著我的汽车往前疾驶,一座木屋呈现在眼前,与过去不同的是,里面似乎没有什么人,门外居然有霓虹灯招牌,我停车下去,一排排梨花树往后倒,还是那个酒吧门口,我和猫头鹰相约下次见面。

我走进酒吧,只有两两三三的闲人,衣著完全现代,酒吧的侍者身穿领结白衬衫,身后是排列整齐的玻璃酒杯和酒瓶。泥土围成的吧台没有改变,笨拙的原木桌椅也和梦境中一模一样。

对 于我这个身穿红色睡衣的不速之客,人们也只是好奇地瞄一眼,在美国见怪不怪了。我走近吧台,侍者招呼:「嗨!」我恍恍惚惚地问:「认识猫头鹰吗?」侍者一 愣,一旁身穿经理服装的老人问:「你说那幅油画?在这里。」我顺著老人的手望去,猫头鹰身穿火红的印第安酋长服含笑地凝望众生,多么栩栩如生的油画,被人 不经意地摆在酒吧的角落。我走过去,伸手触摸到冷冰冰的画面,老人随著我到油画面前:「你想买这油画吗?难得的古董!那还是哥伦布的时代,一名西班牙画家 见到这个印第安部落的王子,为他画的肖像。王子叫猫头鹰。」我的声音在颤抖:「他死了。」「是的,画家完成这幅画,猫头鹰就死了,据说猫头鹰在一次狂欢舞 会爱上了一个外族的女人,约好第二天见面,可是第二天,那个女人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猫头鹰天天深夜在外面等候那个女人,后来下大雨,猫头鹰被淋病了, 感冒发烧最后发展成肺炎,他还是坚持每天深夜等候那个女人,最后他死在等候的地方,现在就是这个酒吧,这里的吧台,摆设全部按照当年的样子。」

我头晕眼花,勉强走几步,却跌倒在吧台,老人关切地问:「你怎样?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喃喃自语:「红酒……」老人进吧台去倒酒。

一个惊雷,外面的暴雨连连,我走出酒吧,大雨无情击打我的脸,梨花树纷纷坠落著雪白的梨花花瓣,宛如当时妙曼的音符下,我和他在门口惜别,梨花依旧,他却不在我身边。我浑身沐浴著梨花和雨水,一如从梨花水出浴,蓦然回首,那幅深黑色油画中,鸿志向我温柔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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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评论于:2007-01-10 15:02:27
即使他们再次相遇,喜结良缘,又能怎么样?

人生是占有不了的,人生只不过是一个悲观、执著、超脱的过程。我们的生命只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交还。所以,我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人生,而不想让人生在过分急切的追求和患得患失中占有了我,因我实在不想失去那玩味的心情。

爱情也好,亲情也好,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幸福也好,灾难也好,其实在终极的意义上,它们都只是过眼烟云,彼此并无实质的区别。我想,只有当我们这样想的 时候,我们和我们的身外遭遇才能保持一个距离,有了这个距离,我们和我们的真实人生反而贴得更紧了。真实人生,其实就是一种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丰富 的人生阅历和体验。

其实我非常眷恋生命,热爱生命,对人生也很执著,但同时我也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告别。

入世再深,我们也不能忘了它的限度,人生的执著需要悲观垫底,有了这种垫底的悲观,我们就不会太贪婪。

有悲观垫底的执著,实际上是一种真正的超脱。你不认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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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随笔:

曾宁的短篇写得真不错!

猫头鹰王子,到了还是一个疲惫的都市女子心中的渴望罢了~~~渴望的时候很美,近在咫尺的时候就没了光芒。其实人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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