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十月 30, 2007

一苇渡江:奔。丧

这是美国东部一个明亮而温暖的秋日清晨,窗外有蓝色的蝴蝶在飞。我真不该写下这沉重的题目。但此时我的心境,如丧考妣。

周三上午我一直在外面挥杆打球,休息的时候看到手机上显示有人来过十几次电话。回电才知道是是朋友郑家。老郑的父亲突然病危,夫妻俩人要立刻携一双儿女回国奔丧,要把他们家的 Golden Retriever 在我们家寄养几日。

郑 家其实是晶晶的朋友(因为我早就没有了朋友),在教会认识的 ( 由于莫名其妙的原因,我们生活中交往的家庭,总是要比我们大上十几岁 ) 。夫妻俩人都来自中国北方,丈夫是软件工程师,太太在当地一家小贸易公司做事,而立之年来美后几经拼搏,总算安定下来,有一双儿女,生活紧紧巴巴却也温 馨。国内他们都有衰老的父母和不太出息的兄弟姐妹,自己在美国省吃俭用,还要时常接济家人。全家回国一趟是个不小的费用,所以他们好像有几年没有回去过 了。老郑夫妇年轻时都是大学舞蹈队的骨干,现在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却好像有五十岁了。我们有过一些交往,老郑曾经说过喜欢和我们聊天,可以找回十年前的感 觉。

老郑的家在山东沂蒙山区,要先飞 15 个小时到北京,然后连夜坐 10 个小时火车赶到日照市,再换长途汽车走 4 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他们闭塞的村子。郑太太不想让小儿子受如此多的颠簸之苦,想把他留在美国寄养在朋友家里,老郑不肯,因为爷爷奶奶还从来没有见过继承郑 家血脉的长孙。我和晶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要着急,赶坏了自己和孩子的身体只能更加添乱。我让北京办公室的秘书帮他们订好国内的火车票,还建议他们到我 父母那里住一晚上。

这些天晶晶和我一直在说他们的事,惦念着他们是否安全到了家。昨天晚上的时候,郑太太匆忙打来电话,哭着说没能赶上见老人的最后一面,尽管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老人还是在他们进门前就咽了最后一口气,离开前还一直朝着门口张望。 郑太太说老郑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我 能想象和体会老郑作为儿子的愧疚,痛苦和绝望。山东是个尤其讲究孝道的地方,山东的圣人早就教导我们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然而历史却将我们这群 人悲剧性地放在这样一个隘口。在我们的青年和中年,在我们的父母和祖父母日益衰老最需要我们的时候,为了自己的理想、幸福和莫衷一是的追求,我们却远渡重 洋,再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巨大的生活压力让我们渐渐地淡漠了亲人和故乡的消息。我们从小习惯了被呵护,却不懂得如何关心自己最亲的人。我们不能在父 母,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床前膝下尽孝,却总还让他们为我们担惊受怕。当我们长大成人步入而立之年,同时也意味着他们的衰老。上帝就是这样无情。记不清多少 次在机场我遇到朋友和不相识的同胞,携妻带子,行色匆匆,满面枯槁。这样的万里奔丧,竟成了我们海外华人不得不面对的切肤之痛,成了海外华人生活的一道黑 色的风景。

其实你我心底的那份亲情从来也没有淡忘过。儿女是父母手中的风筝,无论我们飞得多高、多远,那份亲情都永远牵系着。你和我咬 着牙在这异域的烈日下耕耘、繁衍,憧憬着有一天我们出人头地、衣锦还乡,报答父母和亲人的养育之恩,上帝啊,你再给我点时间,父母啊,你们再等几年,我就 要归来,侍奉床前。可是朋友啊,当终于有一天你拥有财富,满负行囊、衣锦还乡的时候,你会发现父母和亲人已无缘消受。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世间最彻骨的痛莫过于此!

我 的祖父母们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都已过世。我的父母和晶晶的父母都还健在,身体很好( I need knock on the wood right away) 。我母亲和晶晶的妈妈都是医生,一家人照顾得很好。我们早就试图把他们接来美国生活一段时间。我父亲是个骄傲的军人,一直觉得去美国使馆排队签证很屈辱, 所以一直拖着,尽管我早就让人在使馆作了疏通。母亲总是说你们赶紧结婚,生了孩子我才去。我要给他们在北京买套别墅房子,父母却坚决反对,母亲说部队的房 子最方便和安全,父亲则说他不愿意和道德尽失的新贵们住在一起。我有个懦弱的堂哥和贪得无厌的堂嫂也在北京,对他们我总是有求必应,每年都贡上各种宝物, 不是我喜欢他们,只是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万一父母那里有什么事情,他们会去照顾。

我常在人前骂自己不忠不孝(这忠和孝在我的家族中是天大的事,哪天你知道我姓什么就会明白了)。尽管我经常回家(我讲到家的时候,永远都是指我父母在北京的家,好像我从来都不曾离开,永远都不会长大),父母仍然让我牵肠挂肚,稍有头疼脑热,我都如坐针毡。

今年秋天一定要把他们接来。无论如何。

这 不到两页纸的东西,让我断断续续写了一天。晚上我坐在这里,想念父母(我三个礼拜前刚刚离开他们),惦记老郑一家。我们家的几只狗狗都已各自睡去,梦里追 逐他们的爱情和骨头。老郑家的狗顺着我书房里的灯光找来,忧心忡忡地蜷卧在我的脚下,竖着耳朵、目光忧郁地盯着门口,我知道他是在想念他的家和他的家人 ——憨厚的男主人,泼辣的太太,那个五岁的漂亮小姑娘,那个刚刚会走路的小男孩,还有他自己温暖的窝。

我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意识到我可能还不如这条狗懂得亲情。他妈的,我这条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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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美人儿 评论于:2006-08-28 00:59:25 [回复评论]

实 在是深有同感!关于忠孝这个问题这几年来越发地困扰着我。虽然“忠孝不能两全”这个说法自古有之,但有时我觉得这只是一些不忠不孝的人为自己找的冠冕堂皇 的借口。其实质乃虚伪。世上没有什么选择可以两全,关键在于做选择的人认为什么最重要。我同情你这位朋友,也理解他,但我不赞赏他的做法。这样的奔丧,就 算赶上了看最后一眼,也是意义不大的。就算条件有限,也应该尽可能在亲人健康的时候多跟他们相处。我觉得你这个朋友并没有尽力,所以也劝他不要那么伤心 了。

罢了 评论于:2006-09-07 19:23:23 [回复评论]

我 母亲在她步入六十岁生日后的第一个星期就过世了。我接到母亲病危电话的第二天就赶回国去,无奈在我回国的路上,母亲等不到见我最后一面便撒手西去。每个人 的一生就好像是一块有许多小拼图组成的大拼图,虽然我从小不能和父母亲住在一起,但母亲仍然是我们生命拼图中非常重要的一块。她的离去是我生命中的黑洞, 我生命的拼图也因此不再完整。还记得当年母亲去机场送我时的情景:眼泪在父亲的眼眶里打转,却从母亲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年轻、率性的我朝父母挥手道别,潇 潇洒洒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多年以后,蓦然发现,我们得到的固然珍贵,而我们失去的却更为无价。母亲的去世让我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明天升起的太阳。 于是我告诉自己,我要珍惜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每一双我握过的手;我要时时刻刻让我的亲人、朋友们知道我对他们的爱和关心。

前一阵,我在《漂流杂记》“牵挂”文章后跟了一帖,放在这儿和大家分享:


被人牵挂是一种幸福,能有人被你牵挂更是一种幸福。我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年我生日时,总还能收到一张生日卡。母亲过世后,父亲忙着 交新女朋友,我家那口子也不想费心记住周年、生日这些劳什子,慢慢地,也就真把自己的生日给忘了。我想,我的父母一定也曾经牵挂过我,只是这种牵挂是一种 淡淡的牵挂,一种让我感受不到的牵挂。最早的牵挂,是来自我的红颜知己;当年,我潇洒地不带走一朵云彩,挥袖离开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她对我的牵挂便是 每周一封深情款款的长信,那份牵挂,陪我走过了到美国最困难的最初几年;然后,是来自一手把我带大祖母的牵挂,她的牵挂便是那一只只飘洋过海的包裹,每次 我打开包裹时侯,都能感受到她手上的余温。如今,人到中年的我,非常幸运地收到了许多份牵挂;有来自叔叔、婶婶,姑姑、姑父,表妹、表弟们的;有来自红颜 知己、境界之交们的;还有来自我最心爱的两个女儿的牵挂。每一分牵挂都给了我一份温馨和感动,让我心中有一种溢出来的幸福,我的心里常常充满了感恩的温 暖。

我常常教育我的两个女儿,做人要懂德感恩;要记住别人对你们的好;别人对你们的关心和爱都是一份礼物,不是欠你们的,即使是你们的父母和丈夫。我也常常告 诉我自己:“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一生相报;一生之恩,以命相报”。因此,在我的心里,注定会有许多对亲人和朋友们的牵挂。为了这份牵挂,多少 个夜晚,我辗转床头久不能寐;为了这份牵挂,我无时无刻不在奔波,为的是抓住每一给机会,送一份关怀和温暖给那些被我牵挂着的人;为了这份牵挂,我多少次 为自己的心有余、力不足而心生愧疚和不安;为了这份牵挂,对那些走了的,我无法相送的亲人和朋友们,心中除了锥心的痛还是痛。

有了这样的牵挂,流浪的心终于有了归宿;有了这样的牵挂,人生没有白走一遭;有了这样的牵挂,整个生命便鲜活、充实了起来。这是一份幸福的牵挂,这是一份 分享彼此生命的牵挂,然而这又是一份沉甸甸的牵挂,是一份让你心碎欲绝、痛不欲生的牵挂。每当我想起那些离我而去的亲人和朋友们,想到那些将要离我而去, 我却不能相送的亲人和朋友们,这份无奈的牵挂便像榷子般,深深地扎入我的心中,我只能眼睁睁地任凭那鲜红的血,汩汩地流出我的心房。。。

即便这样,我还是要牵挂,因为在我的心里,除了对亲人和朋友们深切的关爱和牵挂之外,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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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随笔:

子欲养而亲不在~~~

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0608&postID=27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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