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三月 04, 2007

周柠:黄。鼬

 棕色大陶缸孤零零蹲在檐下,螺旋样凸起的花纹跟纸书上失传以久的唱谱似的。我期艾的眼神丝丝缕缕抚过去,想着那儿会奏出或沉郁或欢愉的乐章。
  
   我最喜欢踩着小板凳,去捞咸菜缸里浮着的那一层霉斑,白花花的,粘糊糊的。捞净霉斑之后缸里露出酱紫的水面,能看见自己一向愚讷的面容在幽幽浮动中显得 活灵活现。偶尔也捞一根青莹莹的豇豆,豇豆秀颀而光洁,却有两道豆荚的纹理贯通上下。一寸一寸撮进嘴里,像吞吐的绿舌头。我趴在咸涩的缸沿,那些印象时而 混沌时而清晰。
  
  姥娘怕咸菜缸里会生蛆虫,不允许我瞎搅和。所以一听到门房动静,我就仓促跳下小凳。有一回却来不及掩上厚实的木盖子了。
  
  雨时停时歇,风时缓时急,无法预测院里的石榴花会飘向哪里。想起那口暴露着的深井似的缸。我冒雨奔出,惊见咸菜缸里现着一圈一圈的波澜,有个走投无路的活物正在低低的回旋哀嚎。我只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便决意拽它上来。
  
  后来的某天,我在阳光底下重逢了那小兽,它嘴细而尖,齿牙锋利,脊背蜡黄,腹底乳白,光泽细软,拖着蓬松的大尾巴。它是什么动物呢?我蹲在地上向前移动,它四仰八叉懒洋洋躺着,一动不动。
  
   “黄鼠狼!怎么回事,青天白日的黄鼠狼咋跑院里来了。别吓着孩子了!”姥娘嘀咕着用扫帚去轰。它三步两步跳进正屋和仓房之间那道狭窄的壁缝里,不是逃, 是欢快的跳,我还看见它回头了,还笑眯眯的。难道壁洞里有它的府邸?我好奇的拔过去瞧,姥娘讳莫如深的叮嘱我一番:“别看!仔细被它迷上!”她掂着小脚去 找阿黄了。
  
  我想再看看。刚才那个小家伙就是黄鼠狼?百闻不如一见,它全不似传说中那么古怪刁钻。传说它擅长喝鸡蛋,会在一端戳 个小小的圆口,就把蛋青蛋黄吸个一干二净。传说它是手段高明的偷鸡贼,本来它是叼不动鸡的,可它会用嘴咬住鸡的一边翅膀,用尾巴拍打着鸡的尾巴,借力跃出 院墙。
  
  大黄回来,饶着壁缝拔来拔去,气咻咻的。我狠狠踢它一脚,叫你多事!人家只是住在我们家里,不偷摸,也不跟你争吃喝,你憨 狗净瞎起哄。不止大黄,还有闻风而来的人,他们对讪讪的姥娘说:“赫!倒是不偷你家的东西!”有人从壁缝里拨拉出鸡毛蛋皮似的碎屑来,愤愤跺着脚:“看! 正是我们的芦花鸡!”众人交头接耳一番便带着狗散开。我听到姥娘眼巴巴喊出院门:“赶走就算了!别楞开罪黄大仙啊!”
  
  我悬着的心 一下子放下来,原来它绰号是黄大仙,会摄取人的魂魄呢。那我还担忧什么呢,没有人能伤害到它的。每天夜里那些人都在壁缝前摆上个傻乎乎的东西,是用木板钉 成的一只长匣子,想藉此吓唬小黄鼠狼?姥娘叫我千万不要去摆弄,我才不去,棺材似的。过几天,一个午夜梦回时,窗外“咯”的一声。我侧耳听了听,姥娘叫声 “造孽!”,使劲按住我继续睡。
  
  我醒来,房前围着一圈骚动者,全都把鼻子捂的紧紧的却把嘴巴张的大大的。我趁乱挤进去。见有人正 将一只麻袋套在长匣子前,打开机关,有个小东西就拼尽全力外冲,落进了麻袋里。他们眼疾手快,将麻袋口一把抓住,扎的紧紧的提走了。说它会放很臭很臭的 屁,需得在麻袋上栓石头沉到河中浸死。
  
  我想大概是那小小的黄大仙尚未得到法力,因它正在麻袋里嘤嘤而泣。我想救它,有心无力,这 不比它落进咸菜缸那次那么容易。它是落在别人手里。那长匣子里放着诱饵设着机关,果真是制它于死地的一俱棺材,他们特意制出来对付它的。我使劲恳求他们, 他们怪怪的瞅瞅我,毫不客气的命令姥娘:“你家小孩子弱,容易出事,别让她跟着!”于是姥娘死死拉住了我,我没有目睹它被活生生沉河的一幕。
  
  很久以后我看书,得知黄鼠狼学名黄鼬,据说能够通过某种信息控制人的中枢神经,难怪民间有“黄鼠狼死后附身”一说。当年我曾怀着忐忑的期翼问姥娘,小黄鼠狼怎么还没报仇呢?
  
  姥娘斥责我不要胡说,而后却一面穿针引线一面气定神闲告诉我:“那件黄鼠狼皮只卖了三十八块钱。他们几个人分不过来,闹的不可开交,打的头破血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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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评论于:2007-03-02 15:04:59 [回复评论]

唉,要是我说我真为那只黄鼠狼难过,一定会有人说我矫情,不说也罢。其实大部分孩子都喜欢小动物,在他们天真善良的心里,那些小动物都是他们的好朋友。

记得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小麻雀,后来大概因喂食喂得太多,撑死了。为了这事我伤心了好一阵子,记得那只麻雀小小僵硬的身上沾满了我的泪珠,在我幼小的心灵 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痛苦。后来,我把那只小麻雀装在一只小木盒里,埋在后院的大树下。很多年以后,当我读到《红楼梦》中黛玉葬花那一段,不由自主想 起当年埋葬小麻雀时的情景,好一个“当年葬雀人笑痴”,一时间,心头不免一片湿漉。

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我相信每一孩子都带着一颗阳光的心来到这个世界上,那个时候,他们心灵的土壤里没有任何杂质,他们内心充满了善良、真诚、和同 情。遗憾的是,当我们长大成人,面对现实世界时,外界的邪恶与苦难,以及我们心中的杂念和贪欲,使我们那颗曾经柔软善良的心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冷。

我非常喜欢小动物,每年果子成熟的时候,我家后院里都会跑来许多小松鼠。樱桃树上的樱桃和地上的草莓有一大半都是被它们吃掉的,我太太为此很不甘心,让我 采取些措施。然而,我在想,到底是谁和谁在争食呢?这块土地原本是它们的地盘,却让我们人类给占了,现在还要阻止它们来寻食,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因此,我 心甘情愿让它们吃掉我大半的果实,也算是我为人类赎点罪吧。

我喜爱小动物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它们都是些真性情、诚实可爱的小玩意,它们从来不会伤害我。我这一生所有的伤害都来自我的同类,幸运的是,在经历了众多的 磨难之后,我仍然能够保持一份真性情。我从来不把成功看成人生的主要目标,觉得只有活出了真性情才算没有虚度人生。在我眼里,追求内在的精神生活远比追求 外在功利重要的多,我在回顾中发现,我的这种人生观其实早已植根于我早年的性格之中。

人到中年的今天,我深深体会到生命有限,精力有限。因此,有所为就必有所不为。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有所为和有所不为的不同取向,对于我来说,我宁愿守着敏感淡泊,真诚执著,坦然超脱,“爱,直到受伤”的人生态度,一如那些善良诚实,真性情的小动物,无怨无悔。

远方的河 评论于:2007-03-03 11:00:36 [回复评论]

不错,越写越长了。你如果不做鬼,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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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随笔:

我倒是觉得还是做鬼好。

‘聊斋’是我百读不厌的另一本书。里面的狐仙鬼怪都是那么的具有人情味,反而让人愿意去亲近。孩子眼里的‘大人’世界是疯狂的,远不如动物世界单纯而容易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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