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十一月 15, 2006

边城秀才:白鹿岗传奇

(一)
急切地,她从村子后边的黄土路上走去,一面听着渐渐隐去的村里的鸡鸣和狗吠,一面朝远处的支么岭岗望去。

秀珍一大早急着到支么岭岗,表面看来,是去采叶子,其实,是去会一个男人。支么岭岗离秀珍家所在的白鹿岗约有两里远,农民通常不到那里采叶子,只有放羊娃娃才到那里去。秀珍选择支么岭岗作为约会地点,就能避开别人的耳目。为这事她不知想过多少天了。

爬上支么岭岗,她朝那些树看去,松树、麻栎树、铁核桃树、胖婆娘树、马缨花树、鹅毛树、夜蒿树……每棵树的枝叶里、树干后都仔细看过,没有人影。她断定,那小伙子既没躲在树上,也没藏在树干后;他还没来。于是她反而觉得松爽起来,扯着袖口擦擦热脸上的毛毛汗,裂开嘴笑了。

“还早呢,歇一阵。”她对自己说。

她把蓑衣铺在小水潭边的草地上,再把皮条和镰刀放在蓑衣上的一边,自己坐在另一边,朝刚才经过的黄色小道看去,希望看到急急而来的人影。

清晨的寒气使她微汗的身子很快凉下来,她怕着凉,就站起来,随意走到水潭边。

水潭上方,是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壁,同秀珍一般高,清水从青苔上均匀流下,薄得几乎看不见,无声无息地滑落在水潭中,微弱的水力使潭的水面鼓起一点,使树、 有蜜蜂的花和淡蓝天空的倒影轻轻晃动。这些轻微的晃动似乎显出潭水的生命活力,使秀珍愉快。她手拄膝盖,向潭水弯下腰去,于是看到一个打着白包头的山乡少 妇含着春情的脸蛋子。

脸蛋时而被拉长一点,时而缩短一点,时而显得胖,时而显得瘦,但无论长短胖瘦,秀珍认为那是一块好看的脸蛋。眼睛大而圆,几乎占去脸面上部的一半,圆得象 杏子,眼珠黑得象苦楝子,带着光辉,白眼仁白得发蓝,象剥去皮的煮热的鸡蛋一样……这样一个漂亮的脸蛋,小伙子看了都会喜爱的。她看见水里的眼睛笑了。

秀珍从生活经历中知道,美丽的眼睛能给一个女人带来乐趣。她从六七岁起就发觉男人爱看她的眼睛,到了十六七岁,即使闭起眼睛,也逗得男人们来看,来偷偷地 迅速摸上一把,来说些傻乎乎的话,说些叫人脸红心跳的话。后来,一个大胆的小伙子把嘴逗在她眼睛上亲了双亲之后,把她抱到一块草坡上,在那里滚倒了一片青 草,于是她成为那小伙子的婆娘了。现在,却要会见另一个男人,要去做一件想起来就心跳不止的事。她的心象小猫在抓,又害怕,又喜欢。

秀珍直起身,再次朝黄土路望去,除了不动的树、偶尔飞起的鸟,什么也没有。“不敢来吧?”她心里问,有些失望。“是你来早了。到现在还没出太阳呢。”心里响起另一个声音。

一声清脆的“噗通”声,使她低下头,水面的人影被扩大着的大圈小圈搅得凌乱了。一只田鸡用粗壮的后腿蹬一下,把它褐色的身子斜着推到水底,停在一个黑色石 缝边。秀珍的视线被引到水底,她看见潭底的青苔发着暗绿色,一些小甲壳虫游来游去,自由自在。她出神地看那些平时不注意的小生命,突然间,被一片红东西吓 了一跳。

当视点迅速调准在红色上后,她看清那是两片分开的红嘴皮。先前自己光顾看眼睛,竟没发觉自己有这样红艳的嘴唇。她蹲下,仔细看那红唇。被太阳晒黑的、粗糙 的脸皮上,有两条明显的曲线,隔出两片细嫩的、带着光辉的粘膜,湿润、丰满,象刚开放的马缨花,还带着洁净的山间露水。秀珍被自己的嘴唇深深吸引,思索起 来。

自从她的男人嘱咐过那事以后,象吃了春药一样,秀珍发觉自己大变了,日头变得光亮起来,水变得清起来,村子变得干净起来,舂米磨面变得轻快起来,猪鸡狗变 得亲切起来……凡眼里看到的,耳里听到的,手脚触到的,都变了,并且自己的身体似乎也产生了变化:她那一对长时间没被男人抚摸的乳房,竟然又凸起来,紧绷 绷撑着衣裳;脸面和脖颈时常被涌起的热血烧着,烧得烫手;腋下一女人味也浓起来,浓得叫自己也受不住,只好每天夜里干干净净地冼,使劲擦。只是没发觉嘴唇 的变化,因为近两年来她根本不照镜子。

她觉得自己的耳廓动了一下,接着心就猛然跳起来。她不敢朝黄土路望,怕望见那人的眼光。那低着头迅速走过去,拾起镰刀,在就近的矮枝头上勤快地挥动起来。

秀珍耳廓动是因为听到一声熟悉的口哨。那口哨低低地,漾漾地传过来,含着喜悦和挑逗的意味。秀珍根据口哨中的意味,猜想那人一定正朝自己背后走来,走得近 了,就在自己身边割叶子,嘴里说些傻话、讽话……但这种现象没发生,相反,只听到割叶子声从远处传来:“刷刷刷,刷刷……”

秀珍把手里的叶子放到地上,掉头朝后瞟一眼,见大明正勾着头割一蓬鹅毛叶。她想向大明打招呼,叫他过这边来采,但又一阵狂 乱的心跳止住了她。为了平息激情,她又割起叶子来,割得非常快,镰刀下发出清脆的“嚓——嚓——嚓”声,在宁静的支么岭岗的林间回旋。

传来一阵悠扬的,象三月的白鹿岗的流水声一样动人的口哨。秀珍知道那是山里人的调子——《送妹》。她还知道是大明两年前到白鹿岗插队落户不久,向发英那几个小媳妇学会的。现在,她听着那悦耳的曲调,在心里念着歌词:

送妹送到橄榄坡,
摘把橄榄妹兜着。
吃个橄榄喝口水,
橄榄回甜想起哥。

大明把曲子转弯的地方吹得很滑溜,有些地方被故意拖长,好象回娘家的媳妇总走不到到家一样;有的地方又被缩短,使人觉得吹调子的人心太急;有的地方吹得很 高,很细,好象用明亮的蛛丝在高山头放风筝,风再大一点就会吹断似的;有的地方又吹得很低,低得几乎听不见,好象走夜路的人熄了火把,只靠一点红炭火在暗 中摸索。总之,在这青青的岭岗上吹这样的调子,实在好听极了。从这调子中,秀珍听出,大明的心情并不紧张,他甚至还很悠闲呢。这使秀珍不满足,她原本希望 看到一个在女人的勾引下张皇失措的城里读书伙子的样子呢。

大明把那调子重吹一遍,仍然没有挪动位置,看不出会走过来的样子。秀珍看看地上的叶子,已经有大半捆了,再过一会就该收场了,心里急起来。她想主动叫那伙 子,或主动走过去,但不知为什么总开不了口,脚也总不见朝那边移。她知道自己的背脊上、脸上己渗出汗水。秀珍在擦汗时朝周围的林子仔细看,没有人影,只有 被刚才升起的太阳照亮的、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晨雾。她不再割了,把脸掉过去,凝望那人。

“阿表妹。”终于听到大明的呼唤,是压抑着喜悦的呼唤,是故意学着山里人柔和而清亮的腔调。

女人身子内一阵暖流通过。她微笑了,并用那双美妙的眼睛,轻轻地然而必定是勾人心魄地斜睨过去。

“阿表妹,咋些个,不出气哇?”
那含着笑意的声音并没挨近。

“噗——”秀珍失声笑,随即用手肘遮住嘴。她知道自己的脸烧起来,是烤山火一样的、热辣辣的烧。本来应该趁这机会迎上去,交谈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她没那 样做,反而弯下腰,重新去整理叶子下伸开的皮条。也许,这样一来,她那浑圆的臀部,就可以在薄薄的蓝布裤子里撩人地鼓起来,给男人一个更为强烈的刺激吧。

“昨天,你约我到支么岭岗,说有话对我讲,怎么我来这大半天,你又不出气呢?阿表妹。”

是的,秀珍的确是在昨天下午约大明的。那时,他们正在收麦子,秀珍轻声而块速地向弯着腰舞动着镰刀的大明说:“你敢去支么 岭岗采叶子么?明天一早。”大明笑笑,没吱声。秀珍又说:“敢不敢?我有话对你说。”大明直起腰,把割好的麦秆丢在身后,说:“什么敢不敢,你要说什 么?”秀珍用一个神秘的微笑回答了伙子。

其实,什么支么岭岗,那不过是女人们爱兜的圈子。秀珍的用心,莫过于想试一试,这个单身伙子,在没有同伴的情况下,会不会 在听了那话后,夜里摸到秀珍家。她想看看他是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有胆量的人。秀珍昨夜空等了,她认为这是一个缺少心眼的、傻乎乎的读书人。看来,城里人 真不如山里人机灵。倘若是山里的汉子,只要你挤一挤眼,或歪一歪嘴,他就会在最合适的时机捉住你,叫你受个够。但是城里的读书人也有好处,他会当真记住那 句话,并且真的来到约定的地点,还要你说个明白呢。

但是,说什么呢?那种事,怎能挑明了讲呢?树还有张皮呐。唉呀,真是憨透啦!

“没什么话,大明,没什么要说的。只不过,约你来割叶子。你看,支么岭岗的叶子又多又嫩……随你采呀。”

“噫,你这小媳妇,”大明恢复城里人憨直的口音:“莫非要耍弄我?”

“不是不是,我哪里敢耍弄你。我耍弄你,不怕遭雷打么。我是有事请你帮忙——又怕你不肯,我为难呀。”

大明终于越过那片鹅毛树丛走过来,在秀珍身边,端详着。
“要我帮忙,帮什么?说嘛。”

“哎呀,咋说呢?”秀珍把更烫的脸掉朝一边,身子颤动着,手头无意地抚弄着光滑的栎木镰刀柄。

从语气里,大明似乎猜到一点半点。青年男女之间嘛,哪有木石人。再说秀珍那些神态、语气,还有那漂亮的大眼睛,通红的湿嘴唇,隆起的胸脯,浓烈的女人气味,这一切足以诱发每一个健康男子的激情,即使是读书读成呆子的大明,面对此情此景,也不会全然无动于衷。

秀珍没说话,她被一股热流冲击着。

太阳热乎起来,晨雾消散。白鹿岗上灰色的苫片房顶、浓绿的核桃树、女人的白包头、狗……都看得一清二楚。大明住的瓦房上停着两只灰色的斑鸠,那屋里没人呀,女知青出民工去了,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秀珍掉过脸来,正对着高过自己一个头的、宽肩膀的、结实的那身躯。她看见他的小胡子下,两片气血充溢的、薄而阔的嘴唇含着微妙的笑意。她想到自己湿润的红 唇,要是用这红唇逗过去,逗在伙子的任何部位,吸一下,那么,事情很可能朝着期望的方向发展。但事情没发生,秀珍哆嗦起来,根本不敢那样放肆,要知道,这 不是普通的山里汉子,而是城里来的,有文化的知识青年呀。秀珍警告自己,连忙拉住那激情的野马,让它慢慢行走。

“咋个?病啦?这样抖。”大明丢掉镰刀,靠近秀珍一些。

两人相距两尺远,听得见大明砰砰的心跳。这使秀珍很高兴,可以猜到,读书人的心“活动”啦!

秀珍的腋下流着汗,从那里透出的女人气息,与大明衣服里散发的男人味混合起来,在两人之间蒸腾。不讲话的秀珍作出希望男人来扶、来搂、来抱的姿态,她伸出 粉红的舌尖,舔着自己并不干燥的嘴唇,用美丽动人的大眼睛,朝男人示意:来吧,动手啊,你乾站着真没劲。不怕,我是一个女人。我交给你啦,你自便吧,

嗯,嗯,嗯,来吧……

一时间秀珍觉得自己的耳朵什么都听不见,眼前的景物暗淡下来,发软的双腿几乎支持不住身子,似乎,盼望的事情就要发生。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当她的眼睛重新看清明亮的景物时,那书呆子仍旧站在原地。

读书人没动。秀珍只见他抖了一阵,象接连打几个冷颤似的,眼神出现惶恐和慌乱,脸色发白。秀珍知道,如果这时摸他一下,哪怕只摸他长满老趼的手掌,让女人 的温暖流进他皮肉里,就能使小伙子的恐惧变为冲动,而毫无顾忌地拥上来。但是秀珍没这样做,她没摸他。在以后的日子里,秀珍常常惊叹于自己在这个时刻的软 心肠。她埋怨自己,但同时又感到欣慰,觉得自己虽然有意勾引男人,但自己毕竟不是那种毫无廉耻的、母狗般的女人。

读书人大约为了克制自己快要泛滥的情欲,艰难地把头掉开,去看远处那些他常常用旧体诗来吟哦的、此时被太阳照得生气勃勃的山峰。

对于秀珍来说,大明的举动无疑是宣布他不敢,或不愿意。这不仅使女人失望,还在她心里引起一阵怨懑的骚动。

翻动的、月牙形的镰刀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把眼睛晃得睁不开。秀珍心中翻滚着一股恶浪,她真想把镰刀割进自己的肉里。

这时她看到大明的脸色转成血红,连领口露出的一片胸脯也红透了。一阵怜悯的感情涌上秀珍心头,她把手指朝镰刀口探去,轻轻一按。

根本感觉不到切割皮肉的疼痛,只觉得热乎乎的一股东西,痒痒地顺着指缝往下滴。
大明也许觉察到脚边的草叶一下又一下地点头,于是收回远望的目光,低下头。

他立刻抬起头,惊疑地看着对面脸上带着微笑的女人。

“是血。出血啦。”大明说。
“哎呀,这是咋个啦。”秀珍惊异地望着镰刃上一片稀薄的粉红色。

于是,她那被劳动摧残得几乎开裂的手,就被捏在汗淋淋的男人的大手掌里,仅仅露出一只受伤的无名指。

让他包扎吧。她想,这样事情就顺着下去啦,也许正可以成为报答的理由呢。她把身子移到适当的位置,以便那忙着包扎伤口的手肘,碰到自己的胸上。

的确,大明的手肘碰到秀珍硬硬的、没有哺育过孩子的、这段时间涨大起来的乳房上。这时秀珍从侧后方看到,大明脸上露出奇异的、无法掩饰的笑容。

虽然隔着厚厚的平绒褂子和生白布衣裳,秀珍也能在一瞬间感到胸部通过一股热流,这是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时没有体会过的奇妙变化。也许逝去的爱抚是过分粗犷的、没有细腻的情感交流的,所以记忆中只有疼痛和压抑,而没有神奇的热流。

女人还想获得这种快感,并进一步激起伙子的情欲,于是继续把胸部朝运动着的肘部迎去。

奇怪的是那肘子象长了眼睛,常常巧妙地滑开了;没滑开的几下,也只碰在秀珍的肋骨和肩膀上。并且,包扎出人意外地很快结束了。

“行啦。”大明喜悦地说,身子迅速移出女人抬着的手和身子形成的半包围圈,笑着,擦擦脸上的热汗。

也许,包扎的时间太过短促,秀珍还抬着手肘,用心地看包扎在伤指根部的又脏又破的只有城里人才用的方格手帕,看罨在伤口上的带着纸烟末子的衣兜屎,看凝结成小球的血块。

“呆啦!喂。”

听大明这样喊,那手猛然放下,好象竹节人抬着的手因突然松了拉线而垂落一样。

秀珍拉着自己的手,侧着脸面,用眼角送去一个感激的眼波,并在眼波里尽量夹带甜蜜和哀婉的情绪。

“要是……”大明欲言又止,把身子的重量从左腿换到右腿。
“要是什么?”答珍问,语气是鼓励对方。
“要是,要是书记晓得,他会心疼呢。”

这似乎在试探。秀珍觉得,小伙子是怕我那当书记的男人。于是,秀珍叹了口气,身子松下来:“唉,心疼什么,人家才不心疼呢……几个月不回家啦……”

“噫,半个月前我还见他呢,背支火枪,一大早从村里出去。怎么说几个月不回家?”
“就那一回,正好给你看见啦。他真的很少回来。他嫌弃我。”秀珍的眼睛红红的。

“嫌你?阿表妹长得这么周正,打着明子火把,几十里内找不到的,还嫌?”大明用开玩笑的语调说,身子放松了些。

“他想要个娃娃,嫌我不会生长。你是读书识字的人,知识多,今天约你来,就是……就是……就是给你讨个主意。”秀珍好不容易尽可能委婉储蓄地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不就是你不会生娃娃的事嘛,我老早就听说过,那算什么,两口子相处,要紧的是感情。”

“那是你们城里人说的话。我们农村人,不会生育就被人嫌呐。”
“那你究竟有什么毛病呢?,你该去城里的医院检查检查,治一治嘛。”

“小伙子不要打听妇女的事情,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以后和金菊成了亲,天天睡在一起,你就知道了。你看看我这样好的身体,人说,一掐一包浆,一抹一蹤跳,会有什么毛病呢?你不信,我会生娃娃呢。”

“又说会生,又不见生,你在说些什么,我不懂。”
“我说的是真话,你听我说,你莫走呀,大明。”

转过身的大明又把身子转过来,带着不信任的笑容看着秀珍,等待着她说。但是秀珍的嘴唇徒然动着,先前的红色消褪了,变得苍白,说不出话来。

秀珍的男人鲁德亮,原来是个孤儿,在白鹿岗一带,是最可怜的孩子,七八岁上,还光着屁股蛋放羊。小学老师刘琴有一次家访,从白鹿岗旁经过,被一群狗围着 咬,撕破了衣服,咬伤了腿肚。鲁德亮顾不得光屁股,用石块把狗打跑,解救了刘老师。后来,刘老师给了他衣服和课本,让他到学校里读书,教会他几百个汉字和 加减乘除。鲁德亮自此成为白鹿岗一带贫下中农中最有文化的人,18岁上当了小队会计,不久又高升为大队会计,文化大革命中开始当了造反派头头,老支书倒了 以后,他就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大小权力一把抓,成了这一带最有权势的人物。

秀珍成为鲁德亮的人,是他当小队会计一年以后。秀珍她爹是方圆几百里出名的草太医,生活还过得去,土改复查时划了个“富农”,就因为成份高,秀珍在娘家吃 了不少苦,嫁给鲁德亮后,人们的嘴脸自然好看多了。她也就一心跟定男人,那日子,象桃树开出粉红花朵,蜜蜂嗡嗡忙碌,牛哞哞叫,鸡喔喔啼,太阳光把犁铧照 得闪闪发光……那样洋溢着春情。

然而,当秋天来临,桃树缀满沉重的果实,牛下出湿漉漉的崽儿,母鸡从窝里领出小鸡……万物都已繁殖,而秀珍呢,总不见鼓起圆溜溜的肚子,男人的嘴脸变得越来越难瞧,挨打挨骂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半月前他回家来,态度忽然变得亲热起来。他吞吞吐吐地告诉秀珍,进城开会的时候,他找过医生,医生替他作过检查,告诉他他理有缺陷,不会生孩子。他才明白过来,过去,他错怪了秀珍。

“哦,是你不成呐,你这公骡子。”她笑着,用食指戳在躺在身边的男人黑脑门上,指头都戳弯了。男人裂嘴笑了,大白牙上反射出火塘里跃动着的光。接着他告诉 女人,他是一个孤儿,他家不能断了香烟后代,不管怎么秀珍一定要为他生个娃娃。这把秀珍吓昏啦。“你疯啦!”她说:“你说你不会生娃娃,又要我生娃娃,你 打的什么主意?”

男人绕山绕水地给她讲了许多外边听来的稀奇古怪的事,又用村子一些人家不干不净的事打了比仿,然后才隐隐约约地透出要借种的企图。“只当我不知道,你怎么 怀上娃娃我都不管,我要的是孩子。”秀珍气得哭起来,男人人恶狠狠地说:“老子是为你好。不干就他妈滚回你家去。”最后打了秀珍一巴掌,秀珍流泪流到天 明。分手时候,男人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些温暖的话,又暗示她,这种事最好找知青,以后无人知道。又说,大明一个人住在知青房里,大小伙子还没结婚,只要用 点功夫,不愁达不到目的。

在男人面前,秀珍一百个不愿意,但是,自从男人在她耳边提起大明之后,这小伙子的形象在她脑里越来越清晰。她已经无法把他从自己心上抹掉了。她认真观察起 大明来,以前只觉得他对人好,现在却觉得他处处可爱。每当看见大明那脏衣服里雄壮的身躯,她心里就涌起一阵热血,一天比一天强烈,象吃了春药一样。和自己 只知打骂女人的男人相比,她觉得真象天上地下,不知怎的,她竞渐渐喜欢上这个丈夫要她去勾引的小伙子了。

现在,当着小伙子的面,把这些话抬出来?哟呀,怎么好开口呢,太阳这样明亮,真难呐。秀珍浑身流汗,衣服都沾在肉上啦。

“好吧,我们不说这个。采叶子去吧,时候不早啦。”大明说,拾起自己的镰刀。

秀珍的叶子已经割够一捆。她用力拉皮条捆实叶子,过来帮大明割。

“唉,金菊出民工去,快一个月啦。”秀珍试着提起金菊,一边用眼睛瞟大明。金菊是和大明一起下来的女知青,村里人说她和大明相好,只差没有结婚啦。

“是。”
“也不写信回来?”
“是。”
“你不想她?”
“……”
“你脸红啦,咿哟。”
“是——你乱说什么。”
“你莫装啦。村里人都说你们好得粘起来呢。”
“莫——莫——乱说。”

“你莫嘴硬,大嫂什么都知道,大嫂这双眼睛能看穿人的心。你不用怕,大嫂不会抢走她,大嫂也是女人。”秀珍一句接一句,说得越来越露骨了。

“什么大嫂,你比我还小两岁呢。”大明勾头捆叶子。

“比你小,比你小又咋啦,难道金菊嘴上有糖,大嫂没有……,哎呀,放羊的来啦。”

羊群咩咩叫着从他们身边过去,女人步步进逼的情话被打断了。

背叶子下岭岗,在一段被牛蹄子踏宽的路上,她收住下行的急步,待大明走到并排时,她在大捆的、把人的头压低的叶子捆下,轻声地,极亲呢地说:

“今天夜里……你来,我不关门……我有事求你……他不在,我男人不在……”

接着从披在脸面的叶缝中送去一个毫无顾忌的、深情流露的媚眼。

然后,急急放开脚步,朝升起一片蓝色炊烟的白鹿岗小跑而去。他知道在身后一定留下叶子的浓香,以及淡淡的、她的小脚拍起的黄尘。

(二)

天终于黑下去了,月亮从浓密的核桃树叶中挣扎出来,明晃晃照着白鹿岗,把破烂的苫片房顶染得银亮,仿佛落上一层攀枝花絮。村子安静下来,在场院里转了几圈的秀珍,踅回屋里磨面去。

右手慢慢推,左手慢慢下包谷粒。虽然极慢,但那隆隆的磨声,单调而又有节奏地响着,使这寂静的春夜,更增添了几分温馨和神秘,酝酿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 可以感觉得到的躁动。秀珍心想,这磨面声一定可以传到村下的知青房,告诉那人,这里有人等她。如果他真的来了,今晚我一定要跟他说个明白……火塘里的火真 亮,狗蹲在旁边,门大开着……他会来么?他敢来么?

开始很好听的磨面声渐渐变得难听起来,象临死的、绝望的野兽在挣扎着哼哼,在空荡荡的、火烟弥漫的屋里回旋,使人十分难受。

走到没有院墙的、三面围着花椒树的院场上,在月光下转来转去。除了夜鸟的偶尔呜叫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花椒树圈的缺口处,以及后边的树荫下的路上,看不 到人影,甚至看不到哪棵树会摇一下。热乎乎的、湿润的舌头舔在光脚背上。是狗的亲呢。秀珍任它舔着,让舒心的热流一阵一阵从脚背向腿,向腰腹,向胸间上 升、扩散。那稍许带一点刺的舌面的舔,使人痒,使人酥,使人如醉如梦——多好的畜牲啊,比人还好,它知道你心里不安,知道你难过,知道你需要爱抚……秀珍 蹲下,从头到尾摸它的毛,慢慢地,一遍又一遍。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情在胸中激荡。秀珍站起来,朝花椒树的缺口走去,没入黑色的树荫。夜风在耳边响着,树木朝后面迅速移去。

当知青房的瓦项在她脚边时,她停住了,停得那样突然,像是被人从后面拖住一样。只要再沿着小道往右走,下几步坡,往左走几步就可以推那门,或敲那门,那 样,事情也许就成了。这幢瓦房里,现在只住着大明一人呐。但是,这山里的女人,这可怜的年轻女子,这被丈夫逼着借种的婆娘,这为爱情之火燃烧着的孤寂的妇 女,此时此刻,却被自己心中的另一个力量扯住,前进不得。

是什么样的力量?秀珍惶惑了。她望望银亮的、镰刀一样的月亮,望望远处朦胧的山峰,一阵心跳,一阵惶恐,她失去了往前再走一步的勇气。她在夜风中伫立着,脑袋麻木了,手脚冰凉。

“唉——”

当月亮被一片薄云遮住,四周暗下来时,她听到瓦屋里传来这声音,是深沉的叹息,仿佛夹带着极大的痛苦。

这声音使秀珍感到满足,她没白来,她终于听到最想念的声音了,她多么喜欢这个读书人的声音呀。但同时,那声音中杂着的痛苦意味,又使秀珍迷惑,感到自己不 了解读书人的心思,觉得两人之间总还隔着一层结实的屏障。她掉转身子,朝村里走去。她只是在岭岗上最后看了一眼清冷月光中的瓦屋顶。

(三)
第二天一早,她刚从自留地割了一背箩南瓜叶子,踏着露水回家时遇到发英。

“哎呀秀珍妹,大明受伤啦!是斧子砍的,昨下午,淌了多少血……”

以下的话秀珍听不清了,也许由于发英说得太快,也许秀珍被吓昏了,总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镇静下来,问:“砍着哪里?伤重么?伤着骨头么?”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砍着脚背,没伤着骨头,就是血淌多啦,要吃红糖,可哪里去找红糖,生娃娃还找不到红糖呢。”

发英说着,走进她家自留地去,边采摘白菜叶,边对秀珍说:“瞧你那样子,脸都吓白了。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还不快看看去。”

秀珍知道她的话中话,也不管她,赶紧回家去翻那些竹篮子。

当她拎着装满鸡蛋和红糖的竹篮子来到知青房时,听见屋里传出男人们的声音。站住一听,有队长、会计、保管员。干部们都到齐了呢。人人都关心知识青年,我多送一点也不致于被他们看出什么来。秀珍踌躇着,这样想。

自然啦,进去以后大伙一看篮子,都说全村数秀珍送的最多,而且有红糖,是最需要的。

队长说:“好嘛,不愧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家属,关心知识青年嘛。”

躺在床上,背靠被窝的大明听了,连忙说:“谢谢,谢谢,坐吧。”
“听发英说,没伤着骨头,是么?”秀珍问。

“是的,斧子擦着骨缝钻,钻得深啦,把骨节挣开了。背到家连脸色都没了。我也算是见得多的了,还吓了我一跳。”队长吐着黄色烟汁水说。

男人们又议论一回。大明只是微笑。待大家要走,秀珍想留下来,但又怕心思被人发觉,转个念头,问:“吃过红糖鸡蛋啦?”

“吃什么,只有你一人送红糖。”队长说,一转眼珠:“你给他煮。”
“是啦,金菊和白玉珠不在,还得分派个人给大明煮饭呢。”年轻的会计望望队长,又望望秀珍,这样说。
队长吸了几口草烟,吐了口水,想了一会儿,说:“秀珍,你来煮,你家没拖累。”

秀珍没回答,勾着头打鸡蛋,屋里静悄悄的。要一个年轻妇女来给单身伙子煮饭,一天两天算了,时间一长,噫,难免有人说长道短。她心里愿意,却不好答应。

“就这样定了。鲁德亮大兄弟那边,由我去说,他不会有意见的。我叫记分员给你记工分,满分,听见啦?”队长说。

男人们都望着秀珍,这使她很不自在,只匆匆点了一下头。

“是怎么砍着的?”男人们走了,秀珍待大明吃着糖鸡蛋时这样问。

“说来也怪,阴错阳差。”大明笑笑:“平时,我使斧子准得很,要砍哪条缝,要劈哪个节疤,斧口就到哪里去,就是黑天也不会出错,唉,像用手摸一样准。昨天 就怪诞了。”他停下,看看睁大眼睛在一旁听的秀珍,“怪得很,总是心神不定,像是眼前有个红蝴蝶在飞,斧子呢,自己在那里一上一下,好像不是我在使。突然 脚背一阵凉气,又一阵酸胀,只见斧子钻进左脚背,血就涌出来了。”

他说得很轻松,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秀珍顺着大明指的方向看去,

暗淡的墙边躺着一双解放胶鞋,一只鞋的鞋面开了口,内外全是黑褐的干血。她呆住了,心上一阵震动,长时间讲不出话,也移不动腿。

当秀珍在屋外水槽边洗碗时,两点亮晶晶的泪从脸颊流下,落在流得很快的,带血的水里去。

她转进屋后,对大明说:“红伤流血,大意不得,让我爹来给你医脚,我这就去请他。”然后低着头匆匆离开知青房。

秀珍朝她爹所在的村子——石旮旯——赶去,顾不得天要下雨。

下午,雨落下来。篾帽只能庶住头,衣裳全湿了。摆裆裤贴在腿上,寒冷的雨水在身上变热了后灌进鞋壳里,鞋硬起来,磨破了脚后跟。她不顾疼,仍然急急赶路。 雨帘子把青山、村寨,以及稍远处的树木隔在外面。从篾帽边沿瀑布般落下的雨水中,只能看到泥泞的黄土路面和路边匆匆退去的小树。

依沙河不算宽,水小时农民卷起裤脚过,水大时就不过,但此时的秀珍非过深水不可。她不想退回去,卷起裤腿,踏进水里。急流立刻把迎水一面脚边的沙子冲跑,使她站不稳。她退回来,沿着满是黄沙的岸边朝上跋涉,希望找到桥或碰到人。

天暗下来。仍然是并不宽但流水汹涌的依沙河躺在她脚边,仍然下着雨。她踅回原先的地点,再次过河。黄色的水流冲击在腿上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她踉跄前行,两 手在空中乱摆。水淹到臀部时脚就不容易触到河底,身子被冲向下游。生存的本能驱使她要转身退回岸边,但已身不由己了,流水把她冲到一个旋窝里,两脚落空, 身子斜淹进水里去。她惊惶地叫了一声之后,头部迅速被水淹没。她拼命挣扎,终于被冲入一个河湾,被一道插入水中的暗堤挡住,总算站住了,爬上岸来。

篾帽、包头没有了,头发披散着,身子发抖。雨停了,天也快黑,看看四周没人,秀珍脱下衣服拧水。命是保住了,可下一步怎么办?只好到附近的村子借宿一夜,明早再请人拉着过河。秀珍这样想着,朝附近的凹子村看去,估量走到那里所需要的时间,一面抖着湿裤子往脚上套。

突然她吓了一跳,定睛朝对岸看去,一双男人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的光身子。她立刻抓起衣裳往身上穿,在慌乱中听到对岸传来“嗬嗬嗬”的粗野笑声。当她穿好衣服转身看时,男人已小跑着踏入水中,毫不为河水的汹涌所阻,越过河迅速来到岸上,大步朝秀珍走来。

“要过河么?”那人粗声大气地问。

秀珍一听口音就知道是知青,十分喜欢,立刻回答:“是啊,请你拉我过去。”

“行!”那人爽快回答,看也不看一眼就把抱着的裤子丢在脚边,再把挎在肩上的猎枪放在裤子堆上。

“你是知青吧?”秀珍边靠近边问。

“不是,我是猎人。”男人笑着说,摆一摆头,看一看猎枪。
秀珍觉得这人什么地方见过,是知青,但他为什么说不是?
“没打到什么?”秀珍站住问。
“抬枪不遇鸟。日他妈。”
这样粗野,是不大像知青。秀珍想。

“你要是到石旮旯村,村后山上野味多的是,麂子啊、山驴啊,还有猴子……
什么都有,要啥打啥。”秀珍说。

“嗬嗬,”男人大笑:“瞎说,我就是从石旮旯来,连他妈斑鸠都不见只。你这小姑娘还会使假。”

“我不骗你,我家就在石旮旯,真的。”

“算毬,要过河就走,少废话。”男人说着,自己朝水里走去。秀珍此时,顾不得别的,只好赶上去,拉紧男人伸过来的手。就在这当儿秀珍被男人一把抱住,横在他胸前。那速度之快,令人头晕。

“唉呀,不用抱嘛,我自己走。”秀珍的腿肚子在空中晃荡。

男人不说话,急急朝河心走。秀珍感到嘴唇突然被男人亲着,咬着,甩不脱。
“不要挣,乖乖地,掉下去就没命啦。”男人说着,站在河心不走。
“我不挣,你走嘛。”秀珍双手勾着男人的脖子,哀求着。
“没这么便宜,过一回江五块钱呢。让老子摸一回。”男人笑着说。
像泥鳅一样挣扎的秀珍感到一只沾着水的手从衣服下面伸入,揪住奶子,捏着。
“你还没嫁人么?奶子这样硬。”男人笑问。

“哎呀,你这人真不要脸,我看你是是知青呢,怎么这样横,放开,放开……”秀珍大叫。

“是知青又怎么样。你们这山的女人老子玩得多啦,都他妈像绵羊,驯得很,不象你这样贼惊惊的。莫挣啦,又没人看见……”

“走呀!”秀珍大声说:“快放开手!”
“走也容易,只要你答应和老子玩一回。”
“哎呀,你不要脸!”
秀珍狂挣,男人在水里东倒西歪。
“好嘛,莫挣啦,老子走就是。”男人说,放了抓奶的手,朝岸边走去。

秀珍被放在沙滩上后,想立即逃走,但突然发觉上了当——还在原先的地方。男人叉腰站在一旁大笑:“如何?嗯,如何?”

一股热血冲上秀珍脑门,她真想咬他一口,但立刻意识到处境险恶,得赶快逃离。但男人迎上来,伸开双臂要来搂抱。秀珍向黑暗中凑上来的那张猪脸扇去一个耳光,接着用头朝那猪鼻子撞去。

男人被撞得朝后倒,闪一闪才站稳,手捂鼻子。血顺着手指缝流,落在黑暗中。

“好啊,你敢动手打老子。”男人说着,到河中洗鼻子,一边又说:“等着吧,我会叫你安逸呢。”

男人洗好后转身逼近女人,他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嘿,没有子弹。”男人说。

枪口晃动,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你上前我就抠,管它有没有。”

“这是双筒猎枪,不是山里人玩的铜炮枪,有保险机,保险机关着呢,你不会玩。”

“管它什么机,你敢上来!”

男人也许拿不准保险机到底关上没有,万一没关上,那不是好玩的,就说:“好吧,我送你过河,把枪放下。”

秀珍没回答。黑暗中只有哗哗的水声,
“不过啦,那我走了。”男人搓搓手。
“你拉着枪管。”秀珍命令:“拉着枪管在前面走,不准转过脸来。”
黑暗中暴发出男人的大笑。男人笑弯了腰。

“哎哟哟,哎哟哟,你这女人真他妈聪明,你不想想,老子抓住枪管你还打得着我,哎哟哟,老朱做事从不骗人,只来硬的,不骗你。”

“那么,你先走吧,留下枪,你到大队鲁德亮那里去领。”
“为什么要找老鲁领枪?”
“他是我男人。”
“真——的?是你男人?”
“我从不说假话。”

“哎呀呀你这小媳妇,怎不早说呢。老鲁我们是好朋友。你看,我老朱差点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啦。哎呀呀真他妈昏头啦,我送你过河,手拉手的过,先前的事就算完啦,来吧。”

“你动手动脚,我不过了。”

“唉,你这人小器,那算什么,我又没有干……告诉你吧,我是知青,在龙树大队青木箐小队,叫朱……,外号猪头,嗨,你还不信?”

“我告诉鲁亮。”秀珍心里好笑,故意难他。

“哎呀,我说你这女人,刚才是不知道嘛,我只以为你是哪个村的大姑娘呢,人也蛮漂亮。”
“姑娘就可以乱来啦?”

“唉呀呀,真是说得好笑。你们这山的姑娘,有几个不喜欢知青伙子,找个知青睡觉,是福气呢。老实说,这就是再教育的成果,我就是来这山学会的。”

秀珍的枪早己垂下,她的脸不知为什么发起烧来。她想起勾引大明的事,觉得猪头说的话打在自己心坎上。她真切地感到枪被那人拿掉,手被那人拉着,朝河里走 去,走得很稳,而且不乱来。过了河以后猪头说:“这么黑的天你敢走么?要不我送你。老鲁的确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打过猎。”但是秀珍不要他送。

“那么,最后亲一下吧,作为报答。”猪头说。

但是秀珍已经钻进黑暗里了。她在上坡时听到猪头的叹息:“小美人,看在鲁大哥面上,老子今天算开恩了。”然后听到响亮的哗哗水声。

秀珍笑了,她笑这小伙子无知,做这种事情怎能这样粗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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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第二天一早,秀珍的爹向石旮旯小队的队长请了假,父女俩匆匆赶向白鹿岗。

那个五十开外的、黑瘦的山村草药医生,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草根树皮,舂成牛屎样的药,敷在大明伤口上,三天之内就使红肿得象根猪血肠子的腿消了肿,五天就见伤口开始接缝。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人在第六天开了口,他说:“秀珍,这些药,你帮大明换吧,五天换一回,换三回就能下地走动了。”他用留着山羊胡子的下巴指指桌上的三包药,然后对大明说:“好好歇着,我要回石旮旯了。”

“你的医术太高明了,大爹。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你呢。要是没有你,这脚就残废啦。我父母知道,也定会感激你老人家的。”大明噙着泪花,拉着老人的瘦手,捏弄着老人粗糙得像锉刀样的指头,长久不忍放开。

“不用谢,小伙子。”老人第一次裂嘴笑了,摇着他那已有一些白发的头:“要不是因为闹……闹……闹革命,你不会到我们这山来,要不是秀珍连夜请我,我也不认得你。这种红伤是难得治的。我们有这一段缘法。是老天不叫你残废呐。”

“不能这样说,大爹,以后有个出头之日,我一定会报答你老人家。”大明的泪落下来。

老人摇摇头,转脸对秀珍说:“要有什么事就来家叫我。伤好了就快回去,跟队长说一下,另派个来照护。记住,跟队长说一下。”

“为什么?”秀珍睁大眼睛问。大明也吃了一惊。

“照护病人的事,鲁德亮晓得么?”
“队长跟他说过,他会同意的,他是书记。”秀珍脸微红起来。
老人思索一会儿,说:“还是换个人吧,我家成份高,小心为好。”

秀珍咬着嘴唇点点头。

老人走后,大明一两天很少说话,只是看书。秀珍也是懒懒的,嘴也不那么红了,眼里没了闪光,话也少说,屋里很沉闷。

平时,秀珍总是在天黑之前回家,一来是有鸡猪要照看,二来是有意让村里人看见,免得说长道短。可那晚偏下起雨来,瓢泼一样,大明说啥也不忍秀珍冒雨走,两人只好在火塘边坐下。也许雨把两人和外界隔开,使人在心理上自然产生一种亲近感,秀珍冷掉的心又温暖起来。
火 塘放出明亮的光,茶缸里的茶汁嘶嘶叫着,秀珍断断续续地谈到她的处境,她们夫妇之间的生活,谈到她在家中受到的冷漠。大明吃惊地认真听着,十分同情她的遭 遇。后来说到父亲的医术,秀珍不由地谈到了那天回家请父亲医伤的事。她说遇到一个姓朱的知青,他竟敢动手动脚的,还说什么他和山里好些姑娘睡过觉。如果不 是后来她提起鲁德亮,那天定会吃他的亏。
“哎呀。”大明叫起来:“猪头么,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呢。那人心性倒直,手可狠呢,专当炮筒子,你少招惹他。”

“他和老鲁是朋友呢,怕什么。”
大明默不作声。

雨仍然下。时间很晚了,但两人很有精神。火塘里不断有新枝燃烧,锣锅里透出蜂蜜煮鸡蛋的甜蜜气息。

“来,你也吃一个蛋。”大明说:“不用你动手,天天都是你服侍我,今天让我来报答一下,我喂你。”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次是大明先逗闹起来。

秀珍在板凳上躲闪着,但终于还是用嘴接住一个已经变凉了的鸡蛋。鸡蛋比秀珍的嘴大,只咬住一小半,其余的落下来,大明很快用碗接住,捞起来,送进自己嘴里。两人大笑,屋里充满快活的气氛。

“秀珍,你太好了,我真想……”大明伸手握住秀珍的手巴掌。秀珍觉得伙子的手心烫得象火炭,捏得那么紧,她很喜欢。她问:“真想什么?”

“真想,真想亲亲你呀,你,你不生气吧?”

真是读书人呐,多好笑,这种事还用问么,你叫别人怎么回答呐。秀珍心里怜悯起来,闭上眼睛,把头凑近大明一点。于是,那红唇被吸住了,像刚开放的马缨花为蜜蜂吮吸一样,长久地、稳稳地吸住。

秀 珍在恍惚中感到伙子的惊恐和焦急,她知道为什么。她于是站起来,朝黑暗中的床铺走去,脱掉鞋,坐在床沿上。火塘边的大明呆住了,大约 他以为秀珍生气了呢。他赶紧走过来,打算解释,但他看见的不是生气的脸,而是一张在火光的映照下春意荡漾的、象花儿一样的脸,眼睛半闭,透出柔和温情的意 味,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秀珍待大明跟自己并排坐在床上后,抬起一只手,在腋下慢慢解开姊妹装的布纽扣,一个一个顺着解下来; 同时两眼对着大明,放射着火一样炽 烈的、爱欲的光辉。她解完最后一颗纽扣,再抬起手,抓住衣襟边,猛然一撩,袒露出那对犹如涧水里的卵石一样光洁圆润的乳房,然后,从容拉开蚊帐,象在自己 家里一样,躺进去,合上眼。

深夜,火塘里热烘烘的。当秀珍感到身体内部接受到盼望已久的甘露时,她流下喜悦而困倦的泪。

一夜温情绵绵的爱抚纠缠,两人完全沉浸在幸福里了。裱着白棉纸的窗棂泛出白光,两人还依偎着不想分离。

“要是有人知道,怎么办?你男人饶得过我们?”大明问。

秀珍笑笑,把身子躺平了,望着帐顶说:“他不会知道的,就知道也不怕。我们早就不在一处了。”声音平静。

“噫,这不是闹着玩的。”

“怕什么,他想的是娃娃,他才不喜欢我呢。你怕他会一个人睡觉?他才不会那么规矩哩。”

大明仍然一阵阵后怕,仿佛有一种灾难即将降临的感觉。
“秀珍,我对不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成什么人啦,唉呀!”

“不会的。你只管放心,出不了事。”秀珍笑笑,轻快地穿上衣服,下床迈出屋子,走了。

(五)

秀珍推开自己的家门时吃了一惊:屋里充满草烟的气味,鲁德亮坐在火塘边,两只闪亮的眼睛盯着她。

“搭上火啦?”男人问。那声调仿佛变了一个人。

听男人这样无耻的询问,秀珍立住,直视男人。她不好意思把事情告诉男人:“哪有那么容易,你来试试。”

男人站起,大步走来,抓住秀珍的肩膀,拉近自己,仔细察看脸色。秀珍闭着眼,不动弹。

“日你妈的,多长时间啦!你这种无用的婆娘。”男人骂起来,把一口唾沫吐向火塘。

“我不好开口。”秀珍淡淡地说。

“有什么不好开口,又不叫你嫁给他,你只要肯用心,他一个十七八岁的伙子,还会不上钩。”

“他有相好,我早跟你说过,是金菊。他喜欢金菊。”
“金菊出民工去了,你当我不知道。”
“他们要结婚啦。”秀珍这样说,故意激他。

男人顿时抖了一下,几乎滑脱手里的烟锅:“结婚?几时结婚?你听大明说的?”

“是金菊说的。”秀珍心里好笑。
男人巴嗒巴嗒咂烟,蹲在火塘边不动。

秀珍自个儿在那里洗脸,洗脚,然后又拿出鞋底来缝,装出没有什么事的样子。

男人这样心事重重,使秀珍有些纳闷,怎么这样性急呢?她说:“要不,换个人算了,何必硬要找大明。”

但是男人不同意。

“说不定找别的知青会容易些。”秀珍故意装出认真的样子:“找个没相好的,也许事能成。”

“不行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他妈的怎么不听话。”
“我怕金菊晓得了饶不掉我。”
“怕什么,金菊那里我去做工作,就说主要是大明不好。”

“呸,照你这样说,大明怎么有脸见人?你就说没有这事,那是别人造的谣言。比仿说,我就不承认。”

“是嘛,你不承认——什么?你不承认,你搭上啦?噫,老实说。”
秀珍把纳底针在头发里擦一下,小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不说话。
“你说嘛,真搭上啦?秀——珍。”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莫问我。”
“好,你承认啦。”男人也神秘地笑起来。

男人在家里,秀珍没敢再到知青房去。她忐忑着伺候他。那一夜,秀珍没睡安稳,倒不是因为男人粗暴的动作,而是她心中产生了疑虑。那疑虑是什么,她也弄不明 白。她只是直觉地感到,男人最关切的,倒不是娃娃,而是大明和金菊的关系。第二天天亮,男人离家时,她对男人说:“千万不能让金菊知道。”

男人没回答,挎上猎枪出门去。他总是天不亮就出门,这次也不例外。
秀珍当然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

(六)
一个中午,秀珍和妇女们来到梯地边,准备铲包谷。照习惯要歇一回气,说笑一阵。大家在动手之先奶子岭岗那面,下来一队人,走得近了,看得出是知青。走在前 头一个,右手扇着竹扇,朝敞开衣裳的光胸膛上送风。走在第二的那人叫秀珍吃了一惊,是大明,他低着头,跛着脚,吃力地跟着走。走在最末的那人吓了秀珍一 跳,那是猪头,手里拎着皮条。

隔着包谷地,那七八个知青站住。

秀珍身后的妇女都靠拢来了,没人吱声。空气似乎凝固了,听得见微风吹动包谷叶子的沙沙声。

知青们突然暴发出笑声。秀珍回头一看,原来一个妇女的衣襟被风吹开,露出光身,此时正慌忙扯上衣襟。

“笑个屁!”猪头骂。

为头那人关起竹扇,转过头,拖长声调说:“革命群众们,我叫牛雅,是公社知青领导小组第一副组长。今天,我带领知识青年七名,特来办一件公事。什么公事呢,就是……”

“得了得了,啰鸡巴嗦,老子来说——”猪头挥动皮条:“这里有个李秀珍,道德败坏,勾引知青,和周大明干烂事,给书记脸上抹屎,我们要追查!”

妇女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吃惊地看着秀珍。秀珍脸一下红一下白,头低到怀里。

“还是我来说。”牛雅双手叉腰:“我们知青,在工地上听说,白鹿冈小队知青周大明,在家治疗脚伤期间,经不住地富子女的引诱,与李秀珍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他否认这种关系。知青们十分愤慨,要他们当众交代问题。大明,过来!”

话刚说完,几个知青退后两米,把大明亮出来。

“李秀珍你站过来!”牛雅说:“现在由李秀珍向革命群众把干烂事的经过讲清楚,要是她不肯讲就由周大明问李秀珍。怎么问呢?就是掮两个耳光。也就是说,如 果真无关系,他一定非常气愤地扇李秀珍两耳光:如果真有关系,他就不那么扇得下去,或者扇起来也不重。好,现在——开始!”

“上呀,大明!”知青中有人叫。

风大起来,呼呼地刮着大明那秀珍为他洗得很干净的衣服,半边身子显出消瘦了的轮廓。他低着脑袋,显得比平日矮了半个头,胡子拉碴,脸色发黄。

是被猪头这帮人把他身体搞垮的吧?秀珍寻思。

再看大明,他两手捏在一起,抬在胸前,眼睛呆望着手,一脸痛苦的表情。

“大明,这是最后的机会,一切看你的喽。”知青中有人提醒。

风掠开大明的头发,原先梳理朝右边的,现在被风吹散,有一些盖在眉毛和眼睛上。

大明突然抬起头,仔细地、好像是看遥远的什么地方一样,朝秀珍望过来。接着他腿动了,踩着松软土地上的包谷苗一跛一跛地来到秀珍面前。

她看到大明蜡黄的脸现在变成灰白,像被雨水淋过多年、快要朽烂的苫片的颜色。他的脸后面,是蓝得象缎面一样的天空。秀珍看那天空,她觉察到,天空前面那灰 白的脸面上艰难地裂开一道缝,一道白色的缝,那缝又艰苦地张大,露出里面紫黑的舌头,那舌头翻动起来,于是秀珍听到:

“你说,你说,我和你有那种事?”
根本不象人说话。是田里的污泥冒泡时的声音。

“说大点,喂喂!”猪头叫。

也许猪头的叫声是一根刺,戳进大明已经受伤的心。他耸动一下,乱发像狮毛一样扬起。

秀珍再次听到大明的声音:“我和你没那种关系,是吧?”

秀珍没说什么。她把头掉朝奶子岭岗那边,血涌上心头,脑子乱了,她想开口说:没有,真的没有。可是,她开不出口。这件事的暴露可能与自家的男人有关系,她否认得了吗?要她承认勾引知青,人有脸,树有皮,这么多人面前,怎好启齿?再说,怎能害了大明。

她从容地把头掉过来,看见男知青们都瞪着眼,凶眼;只有牛雅笑着,用扇子朝肋骨上送风。再仔细看猪头,他把皮条一甩,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令人恶心的笑。

这时大明猛然举起右手,接着传来他沙哑的声音:“秀珍,对不起了,让我过这一关吧……”

秀珍心头再次涌起一阵热血,像依沙河的浑水一样,汹涌地冲上头颅。

似乎,树、包谷苗、沟里的水、麻雀、龙竹、岭岗、天边的云、男人和女人……都在注视那举起的、指头分开的巴掌,秀珍这样感到。她自己也在看那举在眩目日光中的、陌生的手巴掌。

如果真的打下来,我就非要让开不可,让它落空。要叫知青们知道,我和大明就是那回事,看你们会把我怎样,她这样决定。

“打!”传来知青们的号叫。
她看见眩目的日光中的黑影抖了一下。

“打下去!嗯,一巴掌,再一巴掌,左右开弓就洗清你啦,你仍然是一个好知青,我们是为你的前途着想啊。”是牛雅不急不躁的声音。

也许,正是这声音泄了大明的气,黑影再抖一下,哆嗦着,疲软了。看得出来,那光手杆里的气力消退了。

“呕,……他们真的干烂事喽,明摆着的事实,还有什么说的。”有知青这么来了一句。

大明的手彻底放下了。人群开始骚动。

“不要动!”猪头说:“看老子的。”他抖着皮条,大步窜到大明身边。牛雅急忙走过来,挡在大明前对猪头说:“回去再说嘛,我们知青的事我们自己教育,他不会飞天的。”

“嗨,你包庇!”猪头骂。

“我包庇不包庇大家自有公论。你的事情你自己清楚,用不着我多说,狗吃馒头心有数。”

猪头一听,把皮条一扬,朝牛雅打来。牛雅象泥鳅一样滑开,皮条扣子打在大明脸上,划开一道血口。于是,大明压抑着的怒气被引发了,他跳过去,抓住皮条,一 下子勒住猪头的脖子,使劲拉。强壮的猪头被猝不及防的皮条勒得喘不过气,两手拼命想拉松皮条,但毫无用处,脸被憋得通红。

“还骂不骂?猪头。”牛雅问。
猪头摇摇头,样子很痛苦。
“放开他!”牛雅命令:“哪个再闹就群起而攻之。”
大明松了皮条。
知青们走后,妇女们围住秀珍,见她脸上居然红扑扑的,象春天的野桃树开了花。

(七)

秀珍感到被人凝视,于是刹住正在下坡的脚步。背上的柴捆压得她直不起腰,但她看清了,是金菊和白玉珠。

金菊的眼光含着怒意;白玉珠则带着讥笑。

秀珍紧拉着皮条的手松了,柴捆朝臀部压下去,她立刻拉紧皮条。女知青站在坡的下端。金菊背着油布包着的背包,肩上还挎着草绿色帆布挎包。白玉珠挎着民族挎包,手里拎着个塞满脸盆、毛巾、镜子、毛衣和几本书的网兜。

看样子是搬家。是跟大明闹分家吧。知青分家的可不少呢。大明可能挨批判了。秀珍猜测,但先不开口。

坡上坡下的女人对视着。大约一两分钟,金菊终于先开口:
“瞧她那个死样,认不得脸红!把你男人的脸都丢尽了。”

从前十分悦耳的昆明话现在听起来刺耳朵,刺人的心。秀珍没回答。凉爽的晨风轻拂在汗水淋漓的脸上,使人一阵舒服。她仍然直望金菊,望着她的柳叶眉和丹凤眼,心里说:她真漂亮,她心里有气,要骂就叫她骂个够吧。

那柳叶眉跳动一下,接着从白牙缝里透出话:“干吗不说话呀?干吗眼睛不转啦?那不是山里最会逗男人的眼睛吗?大美人儿。”

白玉珠一耸肩,笑出声。
白玉珠说:“你这个婆娘也太差劲了,你不该拆散人家……”

“我们本来也没什么。说不上什么拆散不拆散。”金菊说:“只是作为一个女人,不该哄骗小伙子。你有男人呢。”

秀珍听着,不好意思地迈开了头,眼光不自主地看朝远处的知青房。
“别看啦。大明已经不在那屋了。”白玉珠说。
“什——么?”秀珍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告诉你,大明回城了。难道你还不死心?”白玉珠说。

秀珍感到柴捆落在臀部以下,很难继续拉住皮条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不能在她们面前现出这副狼狈相,就迅速蹲下,放了柴捆。她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了力气。

“我们走吧,这种人理她干什么。”金菊说,自个领先大步走上坡来。

当金菊走到秀珍身边,正要擦身而过,秀珍突然唤道:“金菊……”她本想说:“我对不起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改口说:“你们分家啦?”

“分什么家,金菊是被调到大队去的。嘻嘻。”白玉珠又插嘴说,逗得金菊也笑起来。

两个姑娘的笑声在那些带着露水的灌木丛中回旋,很久很久,直到她们的漂亮身影消失后,那声音似乎还在秀珍耳边回荡……

黑夜降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乌云聚在山腰,空气沉闷。白鹿岗小队全体社员在会议室开批斗会,批斗“地富子女李秀珍。”

批斗会和往常不一样,有公社和大队的“临时批斗组”参加。批斗组成员是三个知青,其中之一是猪头。

火塘边堆着两背份量的白柴,估计可以烧到半夜。农民们在火堆边挤着,小声议论。会议室的上半截空间弥漫着火烟,充满呛人的草烟味,人们红着脸,开始流汗。

秀珍被拉到火塘边站住。批斗会开始,不等队长话说完,猪头站了起来:

“我老朱,代表江外公社一百零八名知青,来批斗臭婆娘李秀珍。她勾引知青,罪大恶极。今天晚上,老子要打下她威风,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秀珍泪水盈眶,倒不是哭,而是火烟太刺眼睛。她微低着头,看那些熟悉而此时变得陌生的包头、帽子和乱鸡窝似和头发。她按照开会之前定下的决心行事,不讲一句话,两手垂在腿边。

“啪——”方桌上的煤油灯跳起来,是猪头拍桌子。“低下你的狗头!”

于是站起一个知青,走到秀珍身后,抬起巴掌,砍猪草一样朝秀珍光光的后脖颈砍下去。

头低下去了。
人群死一样静默。
“臭婆娘不老实交待,大家说,怎么办?”猪头问。

“把她捆起来!”两个知青吼着,零零落落有几个社员打着合声。

一个知青把早已用水泡过的棕索圈扔过去,秀珍身后那知青伸手一接,把秀珍的手从后面捆起来了。

“说不说,不说我拉喽。”那知青威胁。

“说嘛,李秀珍莫自讨苦吃,不说过不了关。你知道这次会议是公社指示开的,你男人也保不住你呀。”队长这样劝说秀珍。

“他男人也同意的。”猪头得意地说。
‘老实交待你怎么勾引知青。”
手臂一阵扭疼,于是秀珍就只能看到自己穿着鞋的脚了。
汗,从鼻尖跌落,她还是一句话不说。

“噫,这婆娘还硬气嘛,看老子卖三文钱的辣子汤给她尝尝。”猪头卷着袖子走过来,用一个指头端起秀珍的下巴,于是四只眼睛就对视着。

秀珍的大眼射出轻蔑的光,这光被一阵猛烈的、极浓的、带着口臭的烟柱遮断。

会场第一次听到秀珍的话。这话使人群兴奋起来。

猪头狞笑着,来了几个“火虼蚤”。于是秀珍感到大腿、侧腹、背脊各处被马蜂叮一样疼痛。最难忍的是猪头在乳头上那两下,那疼痛从乳房电一样传到下身,传到脚趾,全身酥麻,站不住了。

“啊——”秀珍人呻吟着跌倒。
人群哄乱起来,娃娃哭喊,有的妇女尖叫起来。

白玉珠和发英把秀珍扶起来,坐在蓑衣上。队长赶忙站过来,横在猪头和秀珍中间。

“她耍死皮,怕什么!”猪头说:“这是轻的啦,城里的斗争会你们没见过吧?对坏人,就是不能手软。”说完,走过去一把揭掉秀珍的包头,甩在地上,抓住头发往上提。

被提起来的秀珍立即又摔倒,是因为猪头用脚在秀珍膝后踩了一脚,这使秀珍朝火塘扑去。幸好火塘边的社员迅速拉起秀珍,并很快帮着扑灭烧着的头发。但是秀珍的双手已经沾上火炭,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灼痛。

就在这时人们呆了,只听见秀珍破口大骂:
“猪头,你强奸妇发,你强奸妇女……”

像一锅沸水里突然倾进一股冷水,哄闹的会场顿时静下来,连室外也没一丝响动。
知青们也呆了。猪头在一时间也不响不动,像根木桩。
有人把散开的柴火拾拢,火堆冒起浓黑的烟柱,其中夹杂着迅速飞升的火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猪头大笑,笑声在昏暗的烟雾中翻滚、回旋。人们被这常流水一样的笑声弄得糊涂、不安起来。笑声突然收住,像刀切断一样。

“好嘛,你说我强奸妇女,就算是吧。强奸谁?谁?说呀,你今天说不出来就整死你!”
秀珍已经完全忘了个人的危险和疼痛,指着猪头说:“在依沙河,你要强奸我,不是么?!”

“你。啊呀,臭婆娘,你竟敢倒打一耙,老朱今天真个干你一回。”猪头睁大眼,掮着鼻翼,向秀珍逼近。突然间秀珍感到下腹一阵猛烈的钝痛,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跌倒的秀珍被扶起来。

“睁开你的大眼睛吧。到是你勾引野汉子,还是我强奸你?”猪头说完,从胸衣袋里掏出支纸烟,点着。接着就要用烟去烫秀珍。

这时发英高声叫起来:“不对啦,血!”
大家回身一看,倒在地上的秀珍,裤档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队长对发英几个妇女说:“送她回家。”
第二天,卧床不起的秀珍就听到了鲁德亮和她打离婚的消息。

(八)
秀珍在石旮旯家家,吃不些药,养好了身子,每天上山割叶子、背柴,磨面、出工……很少说话,很少笑,消瘦了,憔悴了,像山间开败的马缨花。

“秀珍,晓得么,你从前的男人又结婚啦。”一天做活时,村里的妇女对她说。
秀珍长久地闭了一阵眼,睁开,望着远处那些山峰,并不讲话,她像没听见一样。
“是和一个教书的女知青结的,叫金菊吧。”
秀珍打了个冷颤。

“那姑娘调到学校不久,鲁德亮就断不了一直往学校跑。后来大队传遍了谣言,说那姑娘每天夜里开门迎老鲁……”

秀珍听了,默不作声。她思前想后,终于认为自己和大明都上了鲁德亮的当。

“鲁德亮,你伤天害理啊!”秀珍闭上眼,两颗泪挂在睫毛上,像受伤的松树渗出的亮晶晶的松脂。

人们睡去了,爹也暂时进入梦乡。秀珍朝山那边走去。

月光照着依沙河。秋末的水已经很凉,但秀珍的脚不感到凉,她甚至感到很舒服。浅浅的河水下是柔软的河沙,脚踩下去,立刻被沙子亲吻着脚背,痒痒的很舒心。潺潺地,那河水潺潺地唱着,闪着破碎的月光。秀珍弯下腰去,捧一口水喝,哦,是甘甜的蜜水呐。

送妹送到橄榄坡,摘把橄榄妹兜着。
吃个橄榄喝口水,橄榄回甜想起哥。

不知是她听见这歌声,还是她心里在唱,反正她觉得耳边有这调子的旋律。
秀珍越过月光下的依沙河,朝白鹿岗走去。她打算再去看一眼那里的知青房。

秀珍离开石旮旯后,人们猜测她到哪里去。有人说她一定投依沙河死了:有人说她是去找大明,谁也说不清楚。后来,人们发现秀珍她爹,那位驰名远近的草药医生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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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评论于:2006-11-14 22:57:47
看了这个故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又闷又痛,胃也连带着抽缩起来。人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像野兽一样毫无人性,怎么可以连野兽都不如!

几 十年前的噩梦突然又回到了眼前,电脑屏幕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我感觉到眼泪顺着我的喉咙往下流,流过我的心,流过那些本以为已痊愈了的伤口,慢慢涌进了我的 血管,向我全身发散;我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痛,为秀珍,为大明,为那些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天涯沦落人”,也为我自己。。。。

大明和秀珍让我想起了我那个可怜的知青邻居,也是为了男女关系被批斗,最后发了疯被送回上海。我还记得他的名字,还记得那天早上他从四楼阳台上跳下来,他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宝宝啊,宝宝啊。。。。”

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想到了那块挂在他胸前穿着细铁丝的大木牌;想到那些批斗他的人,狠狠地把他的头往地上磕,磕得他满嘴是血,满地是牙。。。。。

我还想起了那些抽在我身上带水的橡皮辫子,一下又一下,一条条红印像蛇一样爬满我的手臂,我的后背。。。。。

我仿佛走进了你的故事,我仿佛融入了秀珍的身体,我痛着她的痛,我恨着她的恨,她的血湿透了我的裤子;我倔强地抬着头,我拼命地不让我的眼泪从我苍白的脸上流下来。。。。。

我知道今晚那个噩梦又会回来找我,在梦中我无处躲藏。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会看到那个暖暖的太阳,看到太阳下熟睡的女儿们天真、可爱的脸庞;因为我知道,她们这一辈子永远永远也不会有我这样的噩梦。因此,我感到无限安慰,无比释怀。。。。

你的故事写得很好,因为它不仅让我流泪,而且还让我记住了它;我知道过了很久以后,我还会为秀珍和大明难过,非常非常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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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随笔:

唉,我是知青,也有一些故事,可惜不会写成小说。记实太沉重了点,仍在思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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