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时候,我的御用相士预言我在今年春天会遭遇贵人,抚我心,励我志,壮我行。打从过了新年,我就小心翼翼、满腔真诚地对待生活中邂逅的每个人, 睁大眼睛等待这个贵人的出现。直到今天,树上的知了们把夏天都唱累了,她(我知道不会是他)还没有出现。难道是我不小心辜负了?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遭遇若干个贵人和小人。我们常常如履薄冰地防着小人,束红带,着红袜,却常常忽略我们生命中为我们指点迷津,援手相助的贵人们。其实我们文化中的贵人就是西方人讲的天使,受上帝之托在我们迷惘与困顿时来拯救我们。
我的第一个贵人其实早在若干年前就出现过了。
那 年我结束了被精心圈养的高中生活,在那个湖光塔影的大学里开始了野马一样的放逐。这种变化让我不知所措,不得要领,虽梦想着将来能治国平天下,却连一室都 扫不干净。开学的那天,我顶着北京秋老虎的烈日,东奔西跑,就是找不到上《中国古典文学史》课的文史楼。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时,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只有 前几排中间还有几个空的座位。我慌不择路,跟几个花枝招展的女生挤在第一排,成为万花丛中的一点绿(我好长时间都和崔建一样喜欢穿绿的军装上依)。
坐 定以后我才注意到高高的讲台后面一个扎着马尾辫身材娇小的女老师正垫着脚尖费力地在黑板上板书。她的字写的真漂亮(我一直对字写得好的女子又特别的好感, 部分是因为安然的缘故)。女老师转过身来,用只有我们北京姑娘才有的干脆和响亮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她的名字中有一个好听的梅字,我从那以后一直叫她梅先 生,梅老师。我有点吃惊她会是我们古典文学史课的老师,因为我一直预想那应该会是一个白发苍苍的长者来教这跟“史”有关的课程。
梅老 师 在黑板上“中国古典文学史”的“史”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开始了她的 monologue :“虽然教务处把这门课叫做文学史,但我不会教你们任何跟历史有关的东西。我不会要求你们记住李白生于哪年,卒于何地。但我希望你们在学期结束的时候,能 张口背出我在课上提到的上千篇的文章和诗词。这是我们中华文化的一颗颗明珠,这门课将是将这些明珠穿在一起的丝线。历史是无聊的人写个无聊的人看的沉渣, 不值得你我再去咀嚼。这个学期,你和我会一起走进这些大家们的内心世界,和他们一起喜怒哀乐,体验悲欢离合,国破家亡。”我听得坐直了身子。
梅 老师说她正在做关于《孔雀东南飞》的博士论文,她个人认为那个悲惨的爱情故事是中国几千年文化中的巅峰之作。我想也没想就随口接话茬说“我也是” (我上高中时就有上课接老师话把的毛病)。“为什么这么说呢?”她故弄玄虚地自问。我也许听得太投入了,以为她在问我,又接茬道“因为那是一个真正的悲 剧,真正的爱情,因为是两个人相约同时殉情,而不是一个先行悲惨地死去,另一个苟且偷生,无耻地在后面回忆。”我显然抢了她的话头,梅老师不高兴地看了我 一眼“我讲课你不要插嘴。你叫什么名字?你用心读过吗?这样吧,劳驾你帮我给大家读一遍吧,以加深大家的印象。” 课堂上同学们哄堂大笑。
我 脸上有点挂不住,当时又有点逞强好胜,便回嘴说“我叫奕炜,我真的用心读过, 我能一字不差地背出。” 我把书合上执气地看着梅老师,“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我不紧不慢地将 340 多句, 1700 多字顺畅地背出。这次我赢得了满堂喝彩,邻座的女生羡慕地看着我,梅老师也很激动地拍着手,连说不错不错,眼神也变得非常友善。其实大家哪里知道,我整个 暑假都在钻研《孔雀东南飞》,不是搞什么学问,而是跟金庸较劲,想写武侠版的焦刘之恋,臆想中他们都成为能口吐飞剑的武学大师,在江湖上恩恩怨怨、悲欢离 合,这孔雀东南飞也变成能抵御千军万马的绝世武功秘籍。武侠小说没有写成,这首乐府诗却背的滚瓜烂熟。于是给了我这样一个表现的机会。
这次不经意的演出让我结识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我的梅老师(当然也为我赢得了一份爱情——那个邻座的女生在半年后成了我的女朋友,这是后话)。下课时梅老师专门走到我的座位前面,跟我说她没想到我真的能背出这首长诗。我心虚地承认我是瞎猫撞见死耗子,碰巧了而已。
后 来我知道梅老师大概比我年长 10 岁左右,在这个学校里从本科一直读到博士,一直是系里最好的学生。那时候她刚刚“小乔初嫁了”,丈夫是她中学和大学同学,本校国际关系学院的高才,在外交 部做外交官。是一对神仙眷侣,众人羡慕的对象。还忘了说,梅老师眉眼非常秀气,现在回想起来不比徐静蕾差多少(那时候好像老徐还是小徐,还没怎么出名)。 校园里经常可以看到梅老师背着双肩背包,骑着一辆山地车飞驰而过的身影,总是能引起很多人驻足回首,到处打听那是哪里来的美女。
我开 始 对梅老师变得非常崇拜和依赖。每次都盼着上她的课,每次都坐在第一排 (邻座总是那个女生),每次下课都等着和她讨论问题。她布置得作业我从来都是绞尽脑汁地准备,总想写出一些新奇的东西讨她高兴。我通常都会在课后跟她一起 从文史楼步行 20 分钟走到系里,她总是很关心地问我学习和生活上的事,也跟我讲她读本科时的故事。她说四年一晃就过,你可以选择玩儿好,也可以选择学好,最惨的就是既学不 好也玩儿不好的人。她说她喜欢我的作业中所表达的一些闪光的思想,希望我能有所建树。她亲手给我抄了一份她建议我大学期间一定要读的书单,告诉我如果有些 书图书馆借不到,可以去她家拿。她推荐的几百本书我在大二结束前就全部都读完了,而且每本书读后都和她有过很深层次的讨论(这些书显然都是她了然于胸的东 西,因为我每次找她谈读后感,她总是妙语连珠,无需任何准备)。梅老师很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还把她的论文草稿拿出来跟我分享。我是他们家的常客。那时他 们还住在 24 号楼简陋的青年教师筒子楼宿舍,阴暗的楼道里,她丈夫在昏黄的灯光下围着围裙做饭,梅老师和我站在边上背靠过道两边的墙,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讨论问题。
刚 刚步入大学校园的我,在生活,学习和感情上都很迷茫。高三时跟安然的刻骨铭心却有花无果的爱情让我变得非常内向,包括父母在内,我很少跟别人交流,更谈不 上有什么心灵的沟通。 我迷惘,困惑,还有青春期的压抑,焦躁和苦闷。长我 10 岁的梅老师在我渴望交流、需要关怀和引导的关键的时候象天使一样出现在了我的生命中。在我最懵懂和需要指点的时候,梅老师成了我人生的导师。她对我讲的很 多话,让我读的很多书,至今让在影响着我的一生。那份书单我放在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里一直留在身边。
那个秋天,当校园处处铺满金黄色 的 银杏叶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让我更把她当做死党。班上一个外地来的女生,可能是为了生计问题,小小年纪就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一天晚上在蓝旗营一个酒 吧受到海淀区几个社会小流氓的欺负和调戏。我的一个男同学一直心仪这个女生,于是便约了几个男生去跟人家打架。我们在那家酒吧里郁闷地喝了些酒,他奶奶 地,欺负女人欺负到老子门头上了,我醉醺醺地想起我为安然打得那场架,恨恨地用拳头捶着墙皮,咬牙切齿。等那几个小毛贼一露面,我们便蜂拥而上,一顿臭 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那个男同学因过于气愤,出手略重,打折了人家一根肋骨,我们因此也不得不跟警察发生了些关系。警察叔叔问过事由,知道我们是大学 生,且英雄救美事出有因,也没难为我们,只是责令我们作深刻检讨,并通知系里派人来认领。写检查是我的特长,我巴不得有个机会炫耀一番我的文笔和书法。通 知系里的事却让我们惶恐不安。我们的班主任 / 辅导员是个很事儿妈的人物,弄不好他再把这件事搞得满城风雨,给我们搞个警告记过的处分,那他妈的就惨了。危急中我想到了梅老师。打过电话后她几分钟就风 风火火地赶到了。当扎着马尾辫的她站在警察局里的时候,那个警察大叔盯着她的身份证和工作证看了又看,狐疑地问她是不是我们的女同学假扮的。梅老师耐心地 跟人家解释,说自己看着小但实际年龄已经很大,自己确确实实是这几个孩子的老师 (用现在《武林外传》里那个大眼睛的郭芙蓉的话,应该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有点像是我们律师的法人法语)。从局子里出来时,梅老师没有半句批评我 们的话,但我从她眼睛里看出很多惊恐 (她从小就是好学生,丈夫也不是个莽撞之人,法律和警察从来和她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她带我们在外面的小饭店里吃了顿饭(我那天快要饿死了),嘱咐我们 把这件事彻底忘掉,就当从没发生过,不要对任何人讲起。后来怕人家找到系里来捣乱,平常胆小如鼠的她竟然还带我买了水果一起深入虎穴却看望人家,我死活不 肯,但她威胁要自己一个人去。我当然放心不下(否则我还是人吗?),只能很窝心地陪她去了一趟,才把事情摆平。
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如 我胆敢用朋友这个词的话)。那年冬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雪,梅老师裹了丈夫的军大衣一跌一撞地赶来给我们上课,她发着高烧,声音嘶哑,不断地咳嗽。下课后我 骑车把她送回她简陋的家,看着纤瘦的她裹在宽大的军大衣里面色潮红、楚楚动人地喘息困难,我吓得不知所措,那时我还不会照顾人 ( 现在好多了,不信下次你生场大病让我试一试 ) 。她丈夫在泰国出差。我跑去给她买药,去食堂打饭,帮她唰碗,打水,给她盖好被子,帮她带上门。晚上我坐了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家,让妈妈熬了鸡汤,第二 天一大早赶回学校给她送去。
隔壁宿舍的一个安徽来的同学看我为照顾梅老师忙来忙去,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爱上梅老师了, 说人家可是有夫之妇啊,我大怒,把他一脚从床前踹到门口的碗架上,把整个宿舍的三个暖水瓶全都撞得粉碎。
我 不能允许任何人去庸俗地亵渎我对梅老师的感情。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确实是喜欢梅老师,那种感情其实更多的是信任、依恋(我那时还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爱上自 己的老师的啊!)。我生命中一直缺乏一个姐姐的角色 ——女孩子们大多被我认作妹妹,因为骄傲的我认为她们无法在智力和能力上与我匹比,应该是我来呵护和指引她们,而不是她们对我指手画脚。所以我想我是把梅 老师当作了我的姐姐,一个时常给我指导、鼓励和鞭策的知心姐姐。她无论在学术,智力和人生阅历上都是我所不能超越的。所以她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在我迷惘与 困顿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为我指点迷津。在那段时间里,她可能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从来不跟我的父母讲我的困惑和痛苦(我甚至不能确定他们是否知道自己 的儿子在青春期经历过那样一场爱情,因为我从来没有带安然去见过他们),但面对梅老师,我的整个心豁然敞开。
那个学期过后梅老师就没 有 再教过我们课。后来她怀孕,然后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儿子。我经常在系里或路上遇到她,每次都停下脚步,两个人站在路边聊半天,时间仿佛停滞,周围的来来往往 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也仿佛和我们无关。她每次都问长问短。我也是什么都跟她讲,包括女朋友的事等等,那时我生活中的每件大事,每个重大决定都有梅老师的 参与。整个大学四年我一直常去他们家借书和闲谈。跟她的丈夫也成了好兄弟,他是一个很成熟英俊的男人,非常友善。他帮我提高英语,借给我很多磁带,带我去 外交部小礼堂看过一些内部原版电影,还从国外给我带回过英文原版书。
直到毕业那年。那时我情绪很低,决定放弃被推荐读研究生的机会, 甚 至北京都不愿意再呆下去,要只身去上海工作。梅老师找我谈了好几次,觉得可惜得不得了,劝我改变主意。最后看我主意已定,便很郁闷地对我说“老师有一个要 求,希望你能保持读书和思考的习惯,希望你能经常写信来探讨有性灵的问题。我一直欣赏你的才气,千万不要让我失望!”那天我第一次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失落、 忧郁和无助。我和几个同学去找她拍离别照,她站在我们身后的台阶上,手搭在我的肩上。同学们嫉妒死了。
到上海工作后,我还陆陆续续地 跟 梅老师通过一些信。几年后我又对上海买办的生活感到厌倦,决定远渡重洋来美国读法律。我打电话给梅老师,这次她非常支持,说“文学是陶冶性情提高修养的, 而不应作为谋生的手段。只是希望你在那里不要把中文忘了,要多读中文书,多思考,保持性灵。”她送了一套《中华文化读本》给我。
来美国后我们通过几次简短的信,大抵是报平安和节日问候的话。我的生活离文学越来越远,也搬了无数次的家,渐渐地就失去联系疏远了。那套书倒是一直带在身边,时常诵读。她的“多读书,多思考,保持性灵”的教诲也一直牢记在心。
今 年夏天, 我和晶晶回北京小住几日,不想惊动狐朋狗友,所以谁也没敢告诉。我理了个寸头,穿了双平底布鞋,每日里拉着晶晶逛书店,恶补中文。 8 月 7 日,今年立秋前的最后一天,我们在五道口书店淘金,募然间我又听到了那个收悉的声音(我是个对声音和气味异常敏感的人,凡经历过的没齿不忘)“快开学了, 你要抓紧时间把书单上的书读完,这几本书现在买了,留到开学以后再读罢!”
回头我就看见了她,带着一个 7 , 8 岁的男孩。她一点都没变,除了马尾辫变成了齐耳的短发,但丝毫没有中年妇女的臃肿,举手投足还是那样的干练。我拉了晶晶就直奔过去。我一躬到底 “老师好!” 梅老师半天才反应过来 “哎呦,这不是奕炜吗?你回来探亲啊?这是你爱人吧?多漂亮的姑娘!”我忙着说是是,也没有必要去给她解释这昏与不昏的区别。晶晶也随着我叫了老师,摸了 摸孩子的头。梅老师问晶晶“你是南方人吧?看着这么秀气,奕炜好福气啊!” “哪里哪里,糟糠之妻吧!”我把话接过去“她是上海人。” “奥,是这样。”梅老师没有再问下去,她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梅老师还要带孩子上钢琴课,所以留了地址,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去她家里登门拜访。
晚 上我给一个女同学打电话,提到我见到了梅老师,还说明天要去她家拜望。女同学长叹了一口气“哎,你还不知道吧,老师刚刚经历了一场婚变,她丈夫被一个上海 小妖精勾走了!老师真够倒霉的。”我听得如五雷轰顶“什么?不会吧?他们可是青梅竹马啊!什么上海小妖精?有谁会比我们的梅老师更好吗?不过以后不许在我 面前骂上海女人,我媳妇儿就在旁边听着!”
在我再三追问下,女同学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命运黑色幽默一般地将梅老师 嘲 弄了一番。梅老师的丈夫几年前从外交部辞职下海,开了家广告公司, 生意越做越大,去年在上海设了分公司,丈夫一直在京沪之间穿梭。前不久梅老师 ( 现在是梅教授 ) 的一个女博士生的丈夫另寻新欢,女博士生闹自杀,梅老师陪了她好久来开导她,好不容易安抚了那个女生的情绪,梅老师夫妇带儿子去新马泰旅游了一圈,高高兴 兴地回到北京,这次厄运落到了梅老师的头上——她那个青梅竹马的男人突然宣布要退出他们的婚姻。美丽而要强的梅老师第二天就去办了离婚手续,只要求前夫答 应一件事:离婚的事暂时不要告诉儿子。
我气得摔了一个杯子。晚上又喝了些酒。我问晶晶,还有谁能比得上梅老师吗?你行吗?我把晶晶当 成 那个上海妖精痛骂了一顿。晶晶对我的神经病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也不生气。我到现在也不能相信他们的婚姻会有这样的结局,我不能相信她丈夫会是那样花心 的人。肯定是那个上海女人使了什么手段。但我们又能责备谁呢?也许梅老师的丈夫和那个上海姑娘之间真有旷世的爱情呢?也许那个姑娘很值得去爱呢?作为旁人 我们又有何资格去妄论别人的感情呢?这些年眼见的恩恩怨怨把我彻底搞糊涂了,我失去了惯有的道德感。
第二天我们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按约 好 的去拜访梅老师。我和晶晶互相提醒千万不要提婚变的事。路上车堵得厉害,当我们赶到梅老师在朗润园的家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一如既往,老师家里到处都是 书,汗牛充栋的。书架上还放着一家人的照片,她丈夫很忠厚地笑着。老师做了几个很简单的家常菜招待我们,我和晶晶甚至连一件礼物都没买。我们都是不食人间 烟火的人,凡人的各种礼节我们都不会。老师精神很好,谈笑风生,跟晶晶讲我大学里的故事(她还记得那么清楚!),说我有时候有些孩子脾气,让晶晶多担待。 老师还交给我一个笔记本,说这些年国内有很多很好的作品,我应该多读读,她昨晚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列了一个必读书目的书单,建议我按照书单把相关文章都找来 读读。她还建议我闲暇时可以试着把中国的好书翻译成英文,以弘扬民族文化。我口是心非地答应着,心事重重。
老师啊 , 你老人家哪里知道这些年的异域生活和职业生涯已将你的学生奕炜变成了这样一个没有灵性的行尸走肉啊!这些年来移民生活中种种痛苦和心灵的折磨突然如潮水一 般涌上心头,我忍也忍不住地将这些年来我在文化的碰撞中囤积的苦水统统到出来。我跟她讲, 我要强,我拚搏,我终于道貌岸然,出人头地,丰衣足食,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完成了美国中产阶级的梦,但我不幸福,我心里有无法名状的痛苦,在别人的土地上, 我的心无法沉淀,我永远觉得自己是个流荡者,我无法融入真正的美国生活和美国文化 ——这不是美国人的错,只是因为我的心和我的感情太中国,我太敏感。一方面我热爱美国,我努力让自己被同化,我让自己象美国人一样喜欢橄榄球和棒球,喜欢 垃圾食品,泡酒吧,抽雪茄,出入各种上流社会的鸡尾酒会;而另一个方面,我的中国文化基因却让我本能地排斥我祖先文化以外的东西,只有唐诗宋词和中文老歌 才会给我的心灵带来真正的慰籍。我在这个夹缝中生存,我在万里之外的沙漠中思念我儿时爬上爬下的旧城墙,感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我永远也成不了真正 的美国人(我他娘地也不想成为真正的美国人),我现在对自己的文化也感到疏远和陌生了。人们只看到新移民定居创业的艰辛,文化上我的苦、我的痛 又有谁知道呢?即使是我同在北美的兄弟们,偶尔听我发泄这些感慨,大多也骂我是“吃饱了撑的”的酸儒,理都懒得理我。吾谁与归?
一口 气 说出这些憋了好久的话,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梅老师显然有些吃惊,连说了几遍“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三个大人沉默了好久,梅老师也叹了口气, “也难怪啊!其实像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出国。人家别人出国一身轻松,落地生根,乐不思蜀,直把它乡作故乡,而 你是个太中国的人,又念了那么多年的中国文学,有些东西已经浸到血液中去了,忘是忘不掉了。怪老师不好,这些年生活工作太忙了,把你们给忘了,从现在开 始,我会经常给你寄些书和文章,也会经常通过电子邮件和你讨论些有意思的文化问题。你也可以写写海外华侨的生活和苦闷,这样多和大家交流交流,写作是慰籍 自己和他人的心灵鸡汤啊!晶晶,你说是吧?现在大家都写博克,你也可以试一试啊,一则写出思想作为纪念,二则也有一个宣泄的窗口,说不定能找到很多和你一 样的朋友呐!”
我们离开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走到学校西门时,梅老师突然问起我是否还能背得出《孔雀东南飞》。我尴尬地笑着“几乎全 要 忘光了!” 她儿子却逞能地说他会。孩子毫无顾忌地大声背了出来“。。。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两家求合葬,合葬 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 慎勿忘。”我们三个大人都觉得鼻子发酸,我看到老师和晶晶的眼里都有泪光在闪动,为故事里的爱情,也为我们自己的生活。
一天后我和晶 晶 到了上海。我在静安寺参拜菩萨时,突然想到,那相士所提的贵人恐怕就是梅老师了。她总是在我迷惘无助的时候给我心灵上的支持和指引,不断地提醒我不要变成 一个尸位素餐的生命过客。在我为不上不下的移民生活感到困顿和迷惘时,在那个闷热的北京的夏夜,她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虽然在嬉戏人 生,插科打诨时,我可以花言巧语,巧舌如簧,但我和所有的中国男人一样,当面对自己所真正喜欢和崇敬的人, 却忸怩木纳,拙嘴笨腮。我从来没敢告诉梅老师我有多么的喜欢她,崇拜她,感激她,我可能永远也说不出口。其实我想对她说, 你要想哭,就趴在我的肩头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坚强而美丽的老师只会有泪自己往肚子里流,关于她婚姻她一直只字未提。
回到美国后,我满大街地寻找那盘 CD ,那首歌说出了我想对她说的所有的话,我买了一盘给她寄去,在封面上,我写下:梅老师,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YOU RAISE ME UP
When I am down
and, oh my soul, so weary;
When troubles come
and my heart burdened be;
Then, I am still
and wait here in the silence,
Until you come
and sit awhile with me.
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
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I am strong,
when I am on your shoulders;
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
There is no life
no life without its hunger;
Each restless heart
beats so imperfectly;
But when you come
and I am filled with wonder,
Sometimes, I think
I glimpse eternity.
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
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I am strong,
when I am on your shoulders
To more than I can be.
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
当我消沉 灵魂如此疲惫
当我困顿 心灵重负难堪
孤寂中 我静静等待
等待你出现 坐在我的身边
受你感召 我才能屹立在山巅
被你鼓舞 我才能凌波浪急风寒
我坚强如铁 当我站在你的肩头
你将我高高举起 我可以无处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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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录: 孔雀东南飞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布,十四学裁衣, 俯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 “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 俯吏默无语,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 新妇谓府吏: “ 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 “ 不图子自归!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 “ 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 阿母谓阿女: “ 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吗悲哀。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 “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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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苇渡江的行者张贴 @ 2006-08-15 09:53:36 (1324) |
罢了 评论于:2006-09-07 11:41:26 小弟的文章使我深有感触。每个人都是一本书,能被人读懂一部分已经很幸运了。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够完全、真正读得懂、读得通别人那本书。即使回过头去读自己这本书,常常也会觉得茫然、矛盾;回顾自己不同年龄段的心路历程,很有些“此一时、彼一时”的感叹和无奈。
人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孤独是篱笆,有了篱笆我们才有自己的天地。孤独的强弱和篱笆的长短成正比;篱笆的长短又和个体的素养、知识、思想深度有关。所以,知识愈多,素养愈好,思想愈复杂,孤独的感受也会愈强烈。
面 对着我们不得不承受的一切,我们怎么会不孤独!“这是一个正义和爱被蔑视的世界,这是一个精神和心灵都受到漠视的时代。夜晚像棉絮一样沉重,黑暗象水银 一样倾泻。每一个对爱和正义有信念的人,每一个对精神和心灵有坚守的人,都如同旷野中的先贤们一样,寂寞地行走在路上,孤独地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而在这 漫漫的旅程中,我们需要家,需要故乡,需要驿站。”
所以,我们怎能不孤独!!!
我们都是朝圣者,孤独是朝圣者的命运。很喜欢那首叫《我是陌生人》的挪威民歌:
朝圣者由北方而来
由很远的地方而来
那里冰天雪地—
但也有烈火燃烧
当朝圣者在心里拥有这火
流浪的历程便开始了
我是陌生人,我是朝圣者。
只需短短一夜,只需短短一夜
我经过这里。我的双眼直视这王国
永恒的亮光,永恒的亮光
由太阳发出
在这陌生的异乡
控制不住的眼泪经常流淌
我在汹涌怒涛中疯狂颠簸
于是,我对自己说,我是朝圣者,孤独就是我的命运。然而,无论如何,我仍然要充充实实过好我的这一生;无论如何,我都会竭尽全力将自己修炼成一个自己喜欢、别人尊敬的”我”。
记 得宋代禅宗将修行分为三个境界。第一个境界是“落叶满山空,何处寻芳迹”;第二个境界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第三个境界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三个境界中都含有一个“空”字,但意境和内涵却大不相同。第一个境界中的“寻”字是在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第二个境界中的“无”字表 明人已从自然中剥离出来,与外在的“水流花开”自成一独立世界。第三个境界中的“万古”与“一朝”的融合统一,说明人对有限时空的超越,经过一系列的否定 之否定,终于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
一代宗师王维国也在他的《人间词话》提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着,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 夜西风凋碧树。独山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是第三境界也。
所以,有这么一种人生境界让我们仰望,我们又何必惧怕脚下的淤泥和心中的孤独呢?
我 坚信,只要努力,我们可以凝聚、贯注、包蕴所有纯粹的生命体验;我坚信,我们一定可以突破了自身生活的惰性,从一个境界走向另一个境界。让我们一起努 力,让我们朝着我们设定的生命气息充盈的坐标努力。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达到心灵的彼岸 — 内心永恒的自由!
谁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我们就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
与小弟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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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随笔:
感人的故事,感人的评论~~~
少时最喜欢两首古诗:一首就是‘孔雀东南飞’;另一首是‘木兰辞’。
罢了引用的歌词,又让我想起翻译过的作舟的英文诗‘从耶路撒冷到死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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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耶路撒冷到死海
我漂浮在断续的歌声里
唱着歌的朝圣者:
无人知道他们来自哪个朝代
无人记得他们的名和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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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 ‘ 上帝 ’ 在哪里?
如果我没有上帝
那为什么
我的痛如此入骨
我的爱如此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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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0608&postID=8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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