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与父亲的回忆(片段之一)一个青年奔赴延安的生死经历(4)
那时下达了毛主席对于运动中“有问题的人”“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指示。在讨论《抢救失足者》时,父亲所在支部讨论了党校审干的全过程。父亲在小组会发 言后,又要他到支部大会上讲,当时父亲想又要整人了,但那时他深深感到既然党给了你发言的自由、机会,就要尽一个党员应尽的责任,整就整吧,决不向党说假 话。父亲从分析全过程中得出一个结论:这次运动犯了左倾机会主义路线错误。当时持这种观点的还有几个人。父亲的意见随即被刻印散发,他估计会掀起一个批判 斗争浪潮的。他也横下一条心,让它再去斗争一通吧!可是时间过去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却没有下文了,父亲紧张的心情才逐渐放松下来。 到 1944年上半年,党校又开了一次大会,就是那次大会主席作了题为《放下包袱,开动机器》的报告。父亲记得是在党校礼堂,人坐满了,后面还站着不少的人。 开始时兼任校长的毛泽东没来,由已升任副校长的彭真开讲。他一讲话下面就嗡嗡叫唤,大家起哄说你少讲一点啰,别讲啰!你还有什么好讲的呀?当时场面简直压 不住台了,彭真发了脾气,说你们不要我讲,要讲的我还得讲!你们说你们对,用事实来证明!后来毛泽东来了。毛泽东说,党校整风是正确的,不整不行,这道理 反反复复说过多次了,就是为了队伍的纯洁、思想的统一。有的同志说是路线错误,这不是路线错误,是走了一条弯路。比如说你们从党校到组织部去,就在隔壁挨 着的,但是你们走到小砭沟大砭沟,又走到王家坪,又走到延大、女大,绕了一个圈,走了一个弯路,才转到组织部来。但是目的也达到了。审干中的错误是“多而 粗”,肃特工作应该是“少而精”。现在,要向同志们讲清楚。不管是委屈的也好,是真的国民党特务也好,只要抗战,都是同志。是则是,团结抗战;非则非,赔 个不是。说完他把帽子摘下来,对大家鞠了一躬。大家一起鼓掌,当时的怨气烟消云散。父亲想,毛主席都知道了嘛,事情就好办了。 父亲就这样带着说不清道不白的问题在党校继续学习。到了 1945年春天,才轮到给父亲作甄别,由钱瑛和苏井观(建国后任卫生部副部长)找父亲去谈话。苏井观说,今天找你来是弄清你的问题,主要是钱大姐跟你谈。 钱瑛先要父亲谈了一遍个人的经历,然后她说,你这不是把历史问题都说清楚了吗?为什么当时你讲不清,承认是特务呢?父亲说:“当时那种情况哪个说得清呢? 只有按照他们说的才是正确的,不按他们说的就不正确,就是假话,没得办法解决。”钱瑛说:“既然没得办法解决,你说这么多假的干什么呢?”父亲说:“既然 没有真的,那只有假的了。” 钱瑛告诉父亲说,你的问题组织上已经审查过了,当年在宜昌读书时,朱怀冰师政训处是传讯你,当时就把你放了,所以你并不是被捕,这一条已经肯定了。还有你 交待的一些社会关系,认识的不认识的说了一大堆,结果哪个同你都没有关系。你的结论可以作出来,就是有一个事情还弄不清,不然的话是可以参加“七大”的。 钱瑛还叫父亲准备接受工作任务。谈完话后,又留父亲吃了一餐饭,是炖的肉。 四月到六月间“七大”召开。“七大”后,钱瑛叫父亲去,说,党校征求对你工作的意见,要你去做随军记者,我不同意,应考虑到你过去的工作职务。所以你的工 作得再过些时才能定。父亲说:“只要党不把我当特务看待,干什么都没意见。” 父亲学习“七大”文件,并听了传达毛主席在大会上的一次口头发言,要大家充分估计打垮日寇之后,会出现的十二种困难。父亲把全部精力投入了学习,思想上的 顾虑、忧心基本上都消失了,准备迎接胜利,大胆工作。 接着传来一连串鼓舞人心的胜利消息:苏联出兵东北,美国向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接着是日本投降,朱总司令发布命令向各敌占区进军,收复、接管失地……得悉 日寇宣告投降的当晚,父亲支部全体人员热烈欢呼,用棍子敲打洗脸盆,有的人找酒来喝,闹了一个通宵。次日听说新市场的小商贩们把卖的瓜菜都朝天乱抛,无偿 送人吃,一片狂欢的景象。紧接着是大批调动干部过黄河到东北以及各解放区去,而父亲还是没有接到走的通知。因为人走了很多,党校二部到处都堆放着南瓜和西 红柿,顿顿吃它,父亲的牙齿简直酸得不敢开口了。 捱到九月下旬,父亲终于和一些同志一起调往晋绥分局工作,从此离开了延安。父亲岀延安时比进延安大概还要兴奋的,他想到终于熬出头了,上前线有工作等着 他。因此他和同志们一起背着行李卷徒步跋涉,往包头行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到了 1949年4月,父亲在绥蒙出生入死地拼命工作,历时三年半,绥蒙区党委组织部通知父亲到北京去,由中央组织部给父亲作历史结论。父亲进京后还是和住在中 南海的钱瑛大姐联系上,钱大姐通知父亲也搬到中南海去住,并且说知道父亲已经来了,但不在这里等待结论,而是须马上南下接管武汉。在那里父亲还见到了马识 途夫妇(马老仍健在,今年高龄九十二,任四川省作协主席,代表作有《清江壮歌》)。中组部找父亲谈话,给父亲看了结论的初稿。给父亲看正式结论已经是数月 后在在武汉军管的时候了。结论肯定父亲在受审查期间“不避艰险,积极负责,对党忠实,有相当成绩”。但认为父亲在国民党朱怀冰师传讯时打指模一事(其实没 那事)是向敌人低头,父亲当时就保留了不同意的意见。此事直到1982年由父亲向省委组织部提出要求修改结论,报经中组部批准予以取消了。父亲的《回忆 录》写道:“这一笔账纠缠了我的一生,足足四十年才算了结。我常想,这是发生在国内的事情尚且这么难搞,关系一个人一生的政治生活、政治生命,而且又不能 不牵连到全家大小;那么现在开放了,如果对一个人在国外有关的事情发生政治上的怀疑,那么要多少年、几代人才能搞清楚呢?人生太复杂、政治斗争太复杂,使 人畏惧惶悚,需要研究一套科学方法来对待历史问题。当然,在问题未查清以前,仍教受审查人进行工作,不靠边站,从工作中来检验一个干部的办法是可行的。解 放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却不实行了,未免可惜。” 父亲对延安整风的认识,在 1986 - 87 年完成的《回忆录》里写得很清楚:“虽然被整成特务,还是编入党的支部,过党的生活。这真是难得呀。现在看来,很显然,党并未完全因为你承认了是特务,就 完全当作特务来看待你,必然还有一个甄别、复审阶段。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搞清楚问题,充分表明我们那一代人在当时对党的认识多么肤浅,作 为党员,质量多么低,党性多么少!为什么不能坚持真理?为什么失望、灰心、绝望?” 父亲的认识态度是很真诚的。《回忆录》又说:“现在想来,我当时的认识是完全错误的。首先,当时英美苏联合打击德日意法西斯轴心、形势好转胜利在望,为了 战胜日寇的最后一击,配合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党完全应该抓住这一大好时机,审查、整训干部,为迎接胜利做好思想上与组织上的准备。特别是,对我们这一大批 在民族革命浪潮中入党的青年干部来说,没有经受长期革命斗争考验,而国民党又想方设法打入我党从内部来夺取堡垒,一直发展到‘短促突击’。我们党理当进行 防御,把干部审查清楚,以便在局面大开展时,使弄清楚了问题的人,承担解放全民族建立新中国的伟大历史任务,于党于国于民于己有什么损害呢?应该说,我们 非常有幸地参加了这个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思想运动,是十分光荣、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在革命的烈火熔炉中受了一次真正的锻炼,把小资产阶级的人生观改造过 来,为往后的革命事业作出更多贡献。在我们身上到底又损失了什么对人民有益的东西呢?没有!……总而言之,不能说是‘犯了路线错误’。运动中所犯的错误是 枝节问题。……” 5 审干运动就这样结束了,无论承认与否,还是留下了心灵创伤和后遗症的。评论延安整风显然不是这篇忆父文的任务,我在这里只是谈谈个人的一点零星看法、提供 一些历史的真实细节和素材而已。延安整风如果从我父亲一辈人对整风运动的认识来看,它确实是很“成功”——因为每个人的思想都被高度地“统一”了。从此知 识分子就有了先天的“原罪”感,从此就矮了一截。我个人以为毛公是个伟大的战略家,他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新世界;然而他为了保证战略胜利而使用的一些战术 却并不高明甚至非常糟糕,如延安整风、反右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等等。他是用疾风暴雨般的农民运动和阶级斗争甚至战争的方式,来试图解决革命组织内部的矛 盾以及和平时期人民对官僚体制积蓄的不满情绪和思想问题。看来造反的农民领袖喜欢用农民粗鄙野蛮的手法来达到目的。无数战术上的失误会导致战略上的失利。 如反右、如“文革”。当所有的右派(大概只除了章伯钧和罗隆基)都平反了,大规模反右的正确性还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在毛公那里,高尚的世界观和粗鄙的方法 论是极不配套的。他毕竟没有摆脱历史的局限,没有寻找到一条正确的和知识分子打交道的方法,没有牢记在争取知识分子人心的同时,第一不要污辱他们的智商, 第二不要糟践他们的人格尊严。 毛泽东还是一个雄辩家,很形象地比喻说走了一个弯路;而彭公干脆拒不认错。延安整风的失误被随之而来的全国性的胜利掩盖住了,历史似乎注定要共产党继续为 它的有鲜明农民特色的野蛮行为付出代价。“文革”可是把彭真给整惨了,把中国也差点整垮了。彭公痛定思痛,于是“文革”后倾其晚年精力主持制定中国的各项 法律。或许他也悟出了这么一条:好的制度(法制)比好的领袖(人治)更加科学、更为重要? 先父认为毛主席救了他的命,就无条件地听毛主席的话。加上“文革”之初又被湖北省委领导错打成右派,就认为真有压制革命群众、对抗毛主席的资产阶级当权 派,于是响应毛公“文革”号召,支持了造反派,表示要“勤王”。这下子就彻底把自己打倒了,一直拖到被处分离休,都没能再出来工作。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 何。毛主席救了他的命,毛主席也害了他的命。所以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文革”。父亲这一生,都是被他的共产党同志抓起来坐牢。“四人帮”在台上 他就被打倒,“文革”后更被重新关押。放出来后我曾陪他去湖北省委申诉,一路上他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大声吐痰,上公共汽车没等乘客下来就冲上去,结果又被 挤了下来。我看着不免心酸,小声提醒他。他说这有什么?当年叶挺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连手表壳子都不会说了,说是锅盖!说完大笑。到了省委组织部,负责接 待的人总是千篇一律的话:回去听候处理。记得父亲居然拿出鲁迅的话来说理: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还记得对方是个什么副处长,一 听就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是笑话父亲过于天真。 先父过去总是以其人生经验作为人生路标来影响我,可我总是恶作剧地把路标掉了个个,对准了相反的方向。只要相处时间一久,我俩非干仗不可。他说往东我偏要 往西,渐行渐远,越行越远,直至到了国外。现在我突然悟到,我的女儿可以选择在 UBC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念书的,可是她偏偏选择了一条远离家庭、远离温哥华的道路。——难道有着命运的轮回?先父少年离家,半生屈辱,但他对共产党和共 产主义的理念忠心耿耿,始终坚持清廉的操守,乐观的精神。他总是对母亲说,入党是我们自己找上门去的,现在受了委屈也是自己找的,不要怨天尤人。我现在常 常自责,为什么就不能多理解和尊重父亲一点?为什么就不能多体谅一下父亲的处境?他在弥留之际一再叮嘱母亲,不要告诉我病情,不要让我赶回去。这说明他的 思想也有了变化,体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平等态度和对我选择的尊重,以及对我人生态度的包容。现在一切内疚和悔恨都晚了。先父身上有诸如性格急躁粗暴、工 作方法简单、封建专制思想等先天后天的缺陷错误,但是,那时候的干部,绝大多数都是廉洁奉公、艰苦奋斗的,很少像现在这么腐败。而“腐败贪渎”这四个字, 现在是写在了许许多多官员的脸上手上和心里的。虽然每个时代的风气不同,但是风气的形成,不正是由每个个体、尤其是每个政府官员的行为和思想造成的吗? 忽然就想起了莎士比亚在《汉姆莱特》中说的那句话:“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整个说起来,我再也见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了。” 2005 年 6 月 19 日,父亲节,初稿 2006 年 12 月 31 日,增改,于加拿大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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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关于一张照片的记忆》: 1967 年10月,我和姐姐因湖北武斗而远避于北京舅舅处。记得当时父亲也因开会而到京。一日父亲忽接电报,要他赶回武汉,陪同周总理参加欢迎阿尔巴尼亚领导人谢 胡的活动,父亲就匆匆赶回去参加了这次活动。这张照片上二排左起倒数第二人不是孙德枢,而且整个照片上都找不到他,供稿人记忆有误。该照片是周总理“与武 汉地区的军队干部与造反派群众组织负责人进行座谈”,父亲是地方干部,大概并没有参加这个座谈会。(沈漓) 武汉“文革”老镜头(网上搜来,图文来自多维新闻网) | | 1967年10月10日,周恩来陪同阿尔巴尼亚总理谢胡到武汉访问之后回北京前,在王家墩机场与武汉地区的军队干部与造反派群众组织负责人进行了两个小 时的座谈,会后在机场合影留念。(括号内为其身份或所属群众组织) 前排左起:曾思玉(武汉军区司令员)、龙铭鑫(新湖大)、邓金福(钢九一三)、李想 玉(钢九一三)、郑军(省直红司)、徐筱芳(三司革联)、方保林(钢二司)、王彩珠(钢二司)、×××(公安联司)、周恩来、张立国(新华工)、朱鸿霞 (钢工总)、丁家显(钢二司)、李向阳(钢工总)、×××(三司革联)、彭祖龙(工造总司)、刘丰(武汉军区政委)。 第二排左起:×××(三司革 联)、杨道远(钢二司)、谢华之(三司革联)、沈复礼(钢工总)、彭勋(新湖大)、高玉泽(新华农)、张兴旺(公安联司)、杨联成(钢九一三)、 ×××(公安联司)、吴焱金(工造总司)、李××(38军军长)、蔡大强(工造总司)、向成国(三司革联)、孙德枢(黄石市委书记)、张玉华(武汉军区第 一副政委)。 第三排左起:×××(刘丰的秘书)、夏邦银(钢工总)、×××(新华社记者)、史灼华(中学红联)、陈文汉(中学红联)、×××、×× ×、×××(新华社记者)、徐剑(军区三办)、×××、×××、王晨秀(陆军总医院护士长)、史福柱(曾刘首长办公室主任)。(钟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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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评论于:2007-01-30 10:16:59
如果我们历史地来看待中国,即使没有毛,大概也会有李,有王;难道我们的命运就会因此而不同吗?在历代的君主下讨生活的中国知识分子,难道他们的命运就好过我们吗?
我以前是不相信命的,但这一路走来,我所看到的,听到的,经受过的,使我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都有定数。或许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劫数吧,那些命里注定要遭遇的,躲大概是躲不过的。也许,我是在自欺欺人吧,若是这样能使我好受一些,我宁可自欺欺人。
和侯兄一样,看到最后,我的双眼也湿润了,由你父母的命运,我想到了我祖父母,父母亲和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还有那些梦魇般的日子。我感到最最悲哀的,不仅是那万劫不复的命运,而是面对这样的命运,有多少人丧失了自由的思想、社会的责任、做人的尊严、良知和可贵的气节。
耶鲁塞冷有“哭墙”,华盛顿DC有“哭墙”,南京有“哭墙”,我们的心中也有一座“哭墙”。在“天阴雨湿声啾啾”的夜晚,站在它前面,我能够听到幽灵们嘶哑的哭声。人说“哭墙”无泪,难道“哭墙”真的无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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