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一月 30, 2007

阁老:回首往事(13-14)

沦为狗崽 (回首往事13)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父亲受到冲击,全家受到株连。从事党务工作的母亲靠边站,在被警告与走资派丈夫划清界线的同时,检举揭发他的反革命罪行,如果隐瞒不报,一经查证罪加一 等。时在中学小学读书的弟弟妹妹被取消了红卫兵、红小兵的资格。我也不能幸免,父亲单位一纸通报寄到我系里,我一下子跌入了低谷,昔日“根红苗壮”的“红 五类”,成了众人不齿的“狗崽子”。

昔日朝夕相处的同学看到我,突然变得形同陌路,谁也不愿和我说话,即使原来要好的朋友也离我远远的。造反派从我面前走过时,高唱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 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赶快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要是反革命就砸他稀巴烂!砸砸砸,砸他稀巴烂!”

走笔于此,我不得不要说一下在那个时代一个十分沉重的话题:家庭成分或者叫家庭出身。在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岁月,家庭出身是衡量一个人政治觉悟 高低的标尺,是决定一个人前途命运的界碑。一个人如果出身在地富反坏右或者资产阶级家庭,无论怎样要求进步,无论表现怎么好,都没有什么前途。而稍稍有一 点小毛病,则立即和阶级斗争联系挂钩。那时候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话是这么说,但一涉及到具体问题,还是唯成分论。我们每一 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别的都可以选择,唯独家庭出身无法选择。由此一生下来,每个人都被打上阶级的烙印。从建国以后到文革结束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家庭出身 是压在人们心上的一座大山。这座大山整整压抑了两代乃至三代人,不知道压抑了多少优秀的人才,不知道给多少家庭带来了悲剧。我敢说,如果没有这座大山,那 么中国将出现多少个钱学森、钱三强、钱伟长、梁思成这样杰出的科学家。中国早就问鼎诺贝尔奖!

也许朋友们会说,你的家庭出身不是很好吗?不错,我生在一个干部家庭,但是矛盾是可以转化的,当我的父亲成为走资派后,矛盾的性质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成 为革命的对象。那时流传着一句经典的话:文化大革命就是革那些革过命的人的命。父亲成了走资派,我当然被打上了走资派子女的烙印。我被警告:必须端正态 度,划清界线,触及灵魂,自我革命。

我被入了另册,我不能参加红卫兵组织,更不能参加红卫组织的所有“革命”活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抄写大字报,刷浆糊,贴大字报。我像一只孤雁,不知道 往哪儿飞?我更像一个幽灵,游荡在大字报专栏前面。入秋了,随着一场秋雨一场寒,我的心里也结满了一层霜。秋风秋雨愁煞人啊。

秋风秋雨中的上海,依然是烈焰熊熊,造反派处在空前的狂热之中,革命的洪流一浪高过一浪,终于爆发了“一月革命风暴”,造反派开始了全面夺权,党政机关、 工厂企业、文艺团体、报社电台、大中小学,乃至街道居民委员会,统统被夺了权。造反派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权力的宝座,并开始激烈的权力分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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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菊花 评论于:2007-01-30 05:54:18
我也向枫叶JJ致敬!!! 顺便谢谢你为我画的花!

还是山区小地方的人淳朴。父亲挂牌游街那几年,我的同学们都很好,没受欺负什么的。我的好友焱的父亲是县委书记,被斗得更厉害,可是我们‘五英’的友谊一点也没受影响(就我们两家父母挨斗)。

至今记得很清楚:有时游街完毕,这些‘牛鬼蛇神’还被带到集市的露天舞台,被迫摆出各种屈辱的造型。焱的父亲总是在舞台中心,被俩‘革命小将’揪着头发向 后仰(俗称‘坐飞机’),然后一边一个‘反革命分子’抱住他的大腿~~~然后一人嗓门洪亮地带领台下无知的群众高喊‘打倒XX反革命XXX’,挨个儿打倒 一遍才算完~~~

唉,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哟~~~
阁老 评论于:2007-01-29 22:30:53
枫叶,你好!
老子革命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横批--形而上学
老子革命儿继承
老子反动儿背叛 横批--理应如此
这两幅对联可是流传全国,帮了我们这批“狗崽”的忙。
记得后来周总理还专门强调,不要搞血统论,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
所以后来我们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原来这两幅对联出自你们之手,致敬!!!
晚秋枫叶红 评论于:2007-01-29 20:59:07
和阁老是同时代的人。所以,阁老的《回首往事》,引起我非常强烈的共鸣。
上面阁老讲述的事件所发生的时间,(我还是高中生)在北京的中学里,一副“血统论”的对联:
老子革命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横批--造反有理
一时成了衡量人是革命的,不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标准和划分你是革命派还是反革命派的分水岭。
我和我的同班同学,好朋友DQ,对对联持反对意见,认为这副对联内容违背了党的不唯成分论和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和理论。我俩借串联的机会,离开学校,走访了人民日报社。接待员只避重就轻地解答我们的问题,强调要肯定革命小将的革命热情。。。。。。
当时思想活跃的我们,没有考虑太多后果,改写了这副对联:
老子革命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横批--形而上学
还又写了一副: 老子革命儿继承
老子反动儿背叛 横批--理应如此
我们把它们贴在了北京外语学院的西校门门口。(我的同学的家住外院,我的家住清华。)。很快,被学校里红卫兵组织知道了。
我们的厄运接踵而来。。。。。。
那时,我们的家长更是历尽了磨难。。。。。。
往事不堪回首啊!!!
是阁老把我带回了那段日子,尽管回忆有些痛苦,但是,我们毕竟曾经经历过!
成长湖里的鱼 评论于:2007-01-29 14:06:19
回顾快乐的往事让人更加开心,回顾痛苦的过去让人更加痛苦。

理性地回顾反思过去,对阁老来说像再次经历痛苦。但对于我这个未曾了解而又希望知道的人,却将是大大受益的。

支持!顶!



同台批斗 (回首往事14)

就在造反派热衷于权力分配的时候,生产陷于停顿。特别是上海港停泊了许多外轮无人装卸。上海港全线告急,新成立的上海市革委会动员大专院校的红卫兵支援海 港。一天早上,系里的红卫兵头头把我们一帮“狗崽子”和教职员工中的“反动学术权威”以及“历史反革命”、“老右”集中起来训话:你们这帮人,成天无所事 事,养的肥肥胖胖。逍遥了那么长时间了,给你们一个革命的机会,到上海港去劳动!

我们二话没说,直奔十六埔码头。黄浦江上停着一艘艘待卸的货轮,码头上堆积着小山似的待装的货物。那时上海港还没有实现装卸机械化,并不像现代京剧《海 港》中唱的那样“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很多活儿需要人工装卸。我披着肩布,干起了装卸工,每天装卸玉米、黄豆、小麦、大米和煤 炭。我惊讶于自己一顿竟能吃下五个馒头外加两碗稀粥,我更惊讶于自己弱嫩的肩膀竟能背起 200 斤重的麻袋走上那颤悠悠的跳板。

我一直干了整整八个月,双手磨出了十个茧花,肩膀上脱了几层皮。

在那段时间,唯一能给我带来安慰的是 G 的断断续续的来信。那年 9 月间她回到了崇明,来信邀我回去见面,然而此时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又想见她又怕见她。

那时,我最惦记的是父亲,他那一身是伤、又有严重肺结核的身体怎能经受造反派的折磨。乘国庆节放假两天的机会,我买了一点水果回到了崇明。回到家里,只见 被连续批斗的父亲躺在床上,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不停地咳嗽。我赶紧给他洗了个苹果,还没吃上两口,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十个彪形大汉冲了进来。

“你他妈好舒服啊,躺在床上吃苹果。起来!马上接受大批判!”造反派说着把我父亲的双臂反绑在背后推搡着往前走去。我知道父亲臂上、腿上有刀伤和枪伤,我 一边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一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护卫父亲。

“兔崽子,你他妈想造反?”一个小头头摸样的人扬手就给我一个“左右开弓”,鲜血顿时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像一头愤怒的豹子,再次冲了上去,四个大汉一下 把我摁倒在地,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

“这小子胆敢阻挡无产阶级造反派的革命行动,干扰我们斗争大方向,狗胆包天,罪该万死!把这小子带走!”小头头一声令下,四个大汉架着我,把我拖进会场。 我和父亲以“喷气式”的姿势跪在台上,批判会一直折腾到半夜。最后造反派宣布我父亲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立即实行隔离审查,宣布我“干扰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对抗革命造反派的革命行动,冲击会场转移斗争大方向,为反革命老子鸣冤叫屈”,“立即通报原单位革命造反组织对我采取革命行动”。接着十个造反派 把我押送回家,并进行全面抄家,搜查父亲的反革命罪证。造反派翻箱倒柜,撬开了所有地板,搜遍了每个角落,一无所获。临走时把我父亲的所有勋章、奖章,以 及《据点游击战》的书稿清样和回忆录手稿、清样掳掠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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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评论于:2007-01-30 16:48:17

就像章怡如说的,“心已在岁月中蒙尘,往事不堪回首”。

回首这样的往事,是需要有些勇气的。这样的回忆,无异在永远痊愈不了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除了痛还是痛。在你下笔的时候,你一定又感觉到那200 斤重的麻袋压在你肩上的沉重,你一定又听到了老父亲的呻吟和咳嗽声,你竟然还摸到了嘴角边流下的掺着泪水的鲜血。。。

现在的年轻人对我们这些往事是不会感兴趣的,他们觉得我们都是些掉进自艾自怜的漩涡中拔不出来的人,过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还在那里忆来忆去的,像是一群没有长进的孩子。

可是往事哪那么容易就能忘却?岁月可以改换容颜,也可以洗刷一部分的记忆,欢乐的回念大抵都会被冲走,而那些伤悲的记忆,那些没有尊严的日子里屈辱的记忆,就像一块永远也洗不掉的胎记,和你如影如随。

也许有一天,当我们终于变成了一条涟漪里的波纹,躲开凸出的石头,躲开交错的芦苇,往岸边伸展过去,直到自己的身形弱了,弱了,和所有的河水融混在一起, 和光同尘;也许那个时候,我们会忘却往事,忘却了前方的存在;而我们那蒙尘的生命,也会成为一颗去年的灰尘,被来年的春风冲洗的一干二净,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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