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參发表: 2007-06-07 13:56:35 人气:54
小說《酒鬼之死》(1)簡字版
酒鬼之死 一 走在泥泞的墓场草地上,彷彿不是身体,双脚虚浮得没法与意识相连。飘荡轻呼的风雨,恣意的风丝雨丝,把心拧得绞痛,双眼也被雨点拧得晕眩,已无能辨别 墓场景致。快到桃的墓碑吧?他想。心怀意绪牵连感觉,才能走到妻的墓地。他抬起脸来,任风吹拂和雨丝拨打,让雨丝流向双眼,滑到脸腮,直到唇角边缘。无法 辨识毗邻栉茨的墓碑;他双脚行得凌乱,彷彿漫无目标。他有些心慌意乱了,真想哭!这是少有的经验啊。我哭?脸上滑行的是雨泪交融吗?噢!只要摸索到妻的墓 碑,就大安大吉了。他打心里安慰自己,也好像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对待妻。心里的难过,令他举起手来抹脸。早就应该来祭拜妻。怎麽竟到临死纔来祭妻……这样想 时,心里的颤慄,彷彿也交融了忏悔的意绪,脚也踏空了。他跌倒下来,撞到墓园一方石柱。那刻,天边闪耀一阵电光火石,眼前景致如白昼,被震慑的心魂把身体 拉倒在墓场走道上。那瞬间,他看到了那棵冬青树。 丧妻已成定局了。死局因女人而悲恸的罢。妻之死彷彿是早埋伏的噩魇。不过,死事之突然发生,才又令他极其恐惧,悲恸得不成样子。适才,走在路上就满怀 了恐惧,车子像走得漫无止境,由黄昏走到黑夜。寒风细雨像千丝万缕凝结在挡风玻璃上,黏连了满怀翻腾的心事。玻璃上像永远活动一副迷迷糊糊的脸孔,和一张 半透明但迷糊的绿卡叠印,令他哀痛而恐惧!妻死後就把她相片和绿卡黏贴在驾驶座上了。这是妻生前脸孔,还是死时面孔?但绿卡则是死後移民局发下来的身份證 据。结束十叁年法理判决的假结婚,似乎连在美国诞生的儿子都因绿卡才变得真实,我和她的亲骨肉。妻和绿卡被寒风吹荡得凄迷,她的含幽含怨也凄迷。短短五 年,怎麽妻的脸相和绿卡也迷糊了呢?整个路程都充满了哀思和恐惧,最终竟迷惑在电光火石交融了。 丧妻定局。真不愿意想妻死与绿卡有关,和我最後一次打妻有关。那回打妻着实没齿难忘。打妻,则是无数打妻和诅咒的连续。无限的慾望和无聊的发洩,也因绿卡和打妻关係吧?为甚麽妳婚前欺骗我有绿卡?看準我的身份才结婚?打妻,此刻竟变得异常清晰。 人间恩爱夫妻无数。我与妻为何有缘似无缘?那夜,为了十二岁的儿子生日,提早把小店关门,想赶在八点回家,原是暗合儿子生日,也暗合当上小老板的福 气。今夜要喝多两杯,叫女人也喝,再恩爱。每天回家,都会听到妻同一句话:移民局没有信来。判决假结婚,还想绿卡?想到死呀,醒醒吧!怎料人还在屋外,就 听到阵阵叮叮噹噹铜锣声。打开大门就把我愕楞了!十二岁的多福仔头上顶个小香炉,袅袅香烟飞旋。妻在多福仔背後敲打小面盆。她还唸南呒经。 「老子革命儿好命。老子反动儿滚蛋。唉呀哟唉呀哟…」 「妳与多福仔中邪呀!」 「多福仔生日咧,图个快乐。」 「怎令多福仔揹妳小香炉?」 「为多福仔祈福咧。移民局没有信来。」 「这里不是妳烟台乡下啊!妳欠打啊!」 「我无乡下,我无家。」 「去死呀!妳!」 那樽酒照妻的脸打下去。妻血流披脸。把妻抽起来,又照她的脸搧了两个巴掌。把多福仔拉出门外,呯声把门关上了。死仔你多福,听你妈玩这些旧八瘟。死出 门呀!永远不要回家!……为什麽看到妻的小香炉我就气炸!叁十七岁时结婚寻梦为何?不是燃香烧蜡烛的日子啊,妳!都是难掩心头的恨意,把妻拖到房里,把起 她结结实实掷到床褥上。今夜不肏妳一锅开花,难解我心头怨气。把女人的猥衣扯开,彷彿平生最初与女人做爱。十叁年夫妻,也好像最初看望了女人黑黑毵毵的腿 眼风景。十叁年,每次要妻,都在黑暗进行。而妻永远背着身子,非高抬她屁股不可,才能功德满圆。我不想嗅你的酒气,妻永远这一句。男人老狗,不抽烟不喝酒 怎像男人!四十几年的霉气,都在今夜里发洩。我盯着毵毵然的牝巴,望着女人血红的脸孔,她一副生死无畏且姣情万状的热情,我以为看到这才是我真实的 妻。…… 最初看到妻的死相,他以为是妻表露无遗的睡相,那麽的安宁,安宁得有些诡秘。然而,这样誇张的睡相,令他惊詑无疑。怎想到妻已死亡呢!与妻结褵十叁 年,从未见过她以这样不自然的姿态面对自己。他推了她一下欲弄醒她。後来,他总看到妻的脸被一层层透明的保鲜纸包裹得严严密密,才惊悟妻自杀。他猛力推 她,感觉她肢体僵硬冰冷。惊恐以此刻发生。妻为何选择大年初一赴死?为何采用坚韧如丝的保鲜纸结束生命?则是他始料不及。他怎样撕扯层层叠叠的保鲜纸,又 怎样与妻对口呼吸,怎样捶打妻的胸口,都是抢救的末节,与妻已阴阳相隔了。後来怎样发觉妻掌中握住那纸绝命书,都不记得了。妻的绝命书错字多,也写得乱。 他识字不多,无法明白。後来还是人家把意思告诉他。 阿德: 这天终归要来。你我缘尽,还说谁对不起谁?你说我为绿卡才嫁你,现在说啥呢?都是命中註定。十叁年在美国,日子无涯无尽。在我是渡日如年,在你是借酒消 愁,愁不消,你才打我消愁。这都过去了。我命不好。但是,我还要感谢你爱过我,爱过我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女人。听命运摆佈偷渡美国的女人。我没读几年书,无 法做好女人。但绿卡和嫁你真假有甚麽关係?我去了,要好好对待多福仔,像个父亲。还有,一定要戒酒。 大年初一桃 後来,一切都为丧妻才进行。举葬并不萧条。各方抄厨艺的行家都来了。四十二年人在江湖,都是浪得虚名,都随亡妻悲恸如之。盖棺前,他把妻生前锺爱的小 香炉抱在她胸口,香炉用红纸包裹,与妻自杀时穿戴的红袄同色。凝望躺卧棺底的女人,看妻安祥且莊重的仪容,却令他心里浮起一股寒意,令他有再痛哭一场的衝 动。他恍忽间看到妻胸前小香炉青烟袅袅腾腾,刺得他双目眩然。为什麽小小香栌竟成了瞭解妻的惟一遗物?跟绿卡如相依相随呢?多福仔站在棺前,却一副木然无 泪的神情。我仔,你也知道妈妈因爸爸死亡吗?幸好警车和救命车来时,多福仔还未放学;不然的话,他也看到母亲那副死相。噢!……牧师吟唱:信主耶稣得永 生。可怜的孩子都来归顺我。阿门。叁仟元为妻卖了这块福地;还有,妻之丧葬以基督礼进行,入乡随俗了。还有,那棵冬青树,也是青城老闆娘与教会交情才格外 卖出的福地,对我算是过去十几年在她店掌厨的报答罢。冬青树婆娑,都为妻安祥归去绿得森然。天气阴鬱鬱,欲下雨的样子。 他朝深幽幽的墓道走去,走向冬青树,走向妻的墓碑,走向妻。他又踤了一跤。踢到什麽?又一阵电光火石,天崩地裂也似。眼前的映像令他毛骨悚然!良久, 他才感到自己抱住那棵冬青树。他感觉自己失禁尿尿了。此刻,他多麽渴望手上有樽酒。酒!怎麽又想喝酒?!你看到棺材了,还想酒?恍惚间,看到一只酒葫芦鬼 魅也似在眼前幌动,非常蛊惑的在幽黯的墓场上空飘荡,把他的意识搅扰。他打心坎里呼喊起来:桃,原谅我,我中酒毒太深,我不能无酒。但他并没有呼喊出来。 那阵电光火石轰鸣,却令他感觉身子下坠,然後什麽感觉都无。而所有景致都在那时发生,暂次清晰。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他已死过一回了。他被一股力量抽离, 晕晕噩坠落下去。那是後来的记忆——我怎地换了个身体?飘飘然追逐眼前闪现的影子。飘闪的影子飘忽飞扬,我也飞扬。无数青焰蓝幽幽,似灯笼也非灯盏,在森然幽黯的路上闪烁不定。谁在一路点了 无数蜡烛?把嶙峋凸凹的地方照得幽秘阴森。我只知道飘忽的影子是妻,已经死亡五年的妻。我想追逐她,一路呼喊妻的名字。幽黯的幽冥之路好长好远。闪耀的青 幽火影,幻化成万千萤火也似。飘忽的妻停下来了,我看到她抱小小香炉。为什麽我偏偏把小香炉放在妻的胸口?难道表示我对妻忏悔吗?每天晨曦初放,妻就点 燃了几支香拜神了。那回,多福仔怎地转到椅子上玩起香火来?多福仔的笑声把昨夜的酒意嘈醒,一巴掌照妻的脸劈下去。妻连吭声都无,只恹极白我一眼,把多福 仔搂得紧紧。倘若不是对神鬼有几分敬畏,早就把香炉打碎了。我把妻的小香炉放在胸口,难道也是对妻一辈子怨恨的敬畏?我忽然又记起妻举葬的情景:棺柩迟迟下降。牧师令我和多福仔抓起泥土撒向深坑里的棺柩。尘土撒下去。一阵风拂过。尘土闪进我眼睑。我双眼刺痛。我泪水奔流。这纔感受阴阳相隔的悲痛。牧师手上的铜铃叮噹不绝,像招魂一样绵绵不绝…… 此刻,飘忽於青幽幽火焰之间,我多麽渴望有壶酒。适才,飘忽在幽黯里的葫芦哪去呢? 桃,我赶下来会妳,是跟妳话别的。我朝飘忽不定的影子说道:我要远离美国返乡下了。多福仔中学毕业了,东不成西不就,当兵去了。现在他去了波斯湾,跟中东 佬打仗。我返乡下医病,也想祭拜我老妈子。我不想死在美国。请原谅我,桃,我不能陪在妳身畔。我告诉多福仔,每年要回来看望妳。 回去吧,你我註定阳间无缘。飘忽的影子声音凄凉绵绵不绝。 二 时值夏日炎炎。回到阔别卅五年的省城,他没有丝毫的热情。省城在记忆里,像幅画仍未变,没有眼前这样陌生凌乱。因病纔回家,还是因眷念母亲墓地纔回 家?现在都无心细想了。返乡欲断肠,这纔千真万确。母亲的墓地在哪?这堆草丛下就是母亲坟墓?母亲坟墓连块墓石也无。母亲之魂何处栖身?他在草丛盘坐下 来,背日影眺望无垠的田野、远山。他又记起昨夜见到母亲的梦事。 站在长堤街上眺望海珠桥。母亲坐在堤上也望。她手上拿只叉烧饱。江风吹得我浑身凉爽,心也爽得要飞。许多风帆都由桥底飘过,船桅影映错密,远处的江流闪 耀。一只大轮船驶到桥墩,海珠桥朝两崖打开,像两只怪兽的巨臂张开。大轮船慢慢驶过去。海珠桥又合拢起来。多麽奇怪呢!阿妈,桥也会开开閤閤啊!妈也在想 呢,傻仔。快把这只饱子吃完。母亲跨下堤了。阳光照得水波粼粼,母亲髮髻上的银簪也光闪闪。大口啖母亲送过来的叉烧饱,看到大轮船去得遥远,驶向江流远 处。母亲一直兴趣勃勃望我吃饱子。然後她轻抚髮髻,脸上绽开两朵笑涡。我望母亲傻笑,脸腮胀起吃饱子的满足。看够麽?德仔,母亲说。阿妈,我长大了同你一 齐坐大船,去好远好远,去找阿爸。阿爸!阿爸在哪里?我望到母亲一下子垂了脸。梦也醒了。 十二岁时跟母亲进城的事,於今又串连在四十九岁的梦里,思念从未见面的父亲,原就归咎命运罢。对於父亲的唯一印象,却仅仅留在这只玉坠里,难道又是命运捉弄人?他用心抚摸贴在胸口的玉坠,心有些潮热。十四岁那年离乡,原也是随命运的脚步,非离乡不可。 夜,狗吠得诳诳。 山高水远,是福是祸,全靠菩萨保祐我仔。母亲朝天地鞠躬。 —妈,我会福大命大的。 —德子,这玉坠你带上。母亲说:玉是阿爸给妈的信物。你带上,好像见到阿爸和阿妈。 —阿妈,受仔一拜。朝妈一拜,真像生离诀别的意思。 —照地址找上龄叔,要生生性性做人。 十四岁离家,母亲把玉坠掛在颈上,人也就被夜吞噬了。 他被太阳炙得背脊酸楚,但还是不想站起来。他转脸望一直佝偻身子站在草丛的龄叔。龄叔纹丝不动望他,似在等候他说话。他并不想说什麽,却希望龄叔先说话。其实,龄叔猜透他心思。他领他到这畦草地来,就是希望大家说些心里话。 「我後来纔听人家说,你阿爸和佛观叔都是江湖人物。」龄叔终於也坐下来说话了。他佝偻的身子坐下时很辛苦。他纔领悟为何龄叔一直佝偻身又背阳光曝曬。「他们叁个人偶然来到村里,在茶寮里打盹,後来就朝村外的草畦出发。为何打鬥,最初无人知晓。後来人家说为了你妈。」 龄叔的声音很细,因背阳光说,听来就像在黑暗里遊走,像来自遥远的声音。 「为了母亲……」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只是暗藏在心里不说。 「那场恶鬥引来村子许多人观战。他们俩人都是玩家。据说,叁个人合喝一支竹叶青,然後互相朝你妈鞠躬抱拳,说明拳脚点到即止。岂知几个回合之後,互相 打出本性来了。谁也不饶谁。但你妈是公正,她跪在草垛边不住呐喊:别打呐!别打呐!我谁也不嫁!你父亲中了一脚下阴吧,裁倒了。你妈妈疯狂的跑到他身边。 佛观叔也气急败坏站在你父亲身边。你妈站起来,重重掴了佛观叔一巴掌。後来,她抱你父亲哭得死去活来。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谁也不知那枝针镖是怎样发 的,但见佛观叔按左眼,血打指隙里狂泻出来。」 「这场决鬥伤了人命。叁个人为何跑到村子里来决鬥?後来大家都说开了:情串一枝箭,射痛叁个人的心。叁个人谁也不理谁,消失在落日黄昏里。一年後,你妈抱你来到了村子,就在草畦大路边修葺破茶寮,直到几年後纔归入村籍。」龄叔的佝偻身子站起来了。 「这样说来,我妈是情义女人喽!」他讚扬母亲,又想起十二岁那年在珠江桥畔看到的母亲模样:母亲在阳光下抚模髮髻,他嘴里嚼香香叉烧饱。阳光下,母亲嘴角泛漾两个迷人的笑涡。 「是呀!都说你妈是在战争年代跟上你父亲和佛观叔跑江湖长大的,两人都爱上你妈。拜把兄弟嘛,由枪林弹雨里出来,心怀情义两字。但结束呢,还是因爱泯 灭良心。巧订终身,取决一个情字,义已一钱不值呐。两败俱伤,远走天涯。你妈为何回村子开茶寮,然後终老?这留你将来地下问你母亲吧。」 我是遗腹子!他望炎炎草畦在风中捲动,望佝偻的龄叔,一脸茫然。龄叔都觉得我可怜,知道我不久人世了。想到这些,他心里黯然伤痛得想流泪。龄叔特地 陪我来到墓垛,向我诉说了我远年的身世之谜。我带这个身世去见母亲,又是怎番滋味?妻亡子散,我可怜吗?天地知我,我将受天谴?!他突然怀念了远在波斯湾 的多福仔。噢!我堂堂炎黄子孙,怎的生个儿子为美国佬打仗啊!他伏在膝盖上哭起来了。 此刻,他好渴望手上有樽酒,让酒消解满怀愁和痛。 |
小說《酒鬼之死》(2)簡字版
叁 像意识之闸被忽然撞击,他感觉自己迷糊的意识又清醒起来。 适才,被人抬上窄窄手术台。他彷彿看到几个人抬他上手术台。一个女护士脱掉他衣服。他一丝不掛了。後来就什麽也不知道了,直到此刻。於今看到的景致, 是灵魂出窍。他赴死的身体却复活於灵体的意识里。不然,生前死後的光景,为何这样清晰映现眼前呢!都是生前未经细緻思考的经验。或者说,原来已经验过死 事,灵体纔能轻然出窍,把生前死事的经验化作光轮,於今重现眼前。 往事如烟如雾。他一下子为死亡之後前路茫茫耽愁。死得实在一场胡塗。毫无抗拒的自觉,就被人送上火葬炉。这纔是赴死不甘的结局。未死之前,被人这样任 情的摆佈,丝毫没有男性威严。女人毫不羞惭脱去我衣服。生死原来这样毫无尊严,难道都是酒毒令我无颜扫地?在生死关头,他无丝毫挣扎,然後被人赤裸裸推进 火化炉。如果这是命中註定,灵体之能出窍,是对生前景致的依恋了。 灵体在火焰里飞腾搏击,衝出轰轰爆裂的火云。生命已经结束,但他载着生命光轮飞昇,扑腾之扑腾之,目睹了自己经历的火葬情境。 他这样赤裸裸被送上火化炉,真不敢想是羞耻还是悲哀。他涕然下泪。死亡就是这样开始?就这样被消灭?他不敢思想下去,惟独被火焰烧烤的焦爞气味,令他 扑腾得愈狼狈,满怀悽怆之感。(被人消灭的气味,原来也是我远离阳世的气味吗?也许生前不想死不甘死,灵体的搏击飞腾纔显得愈誇张。)他多麽渴望能找个地 方栖息下来,然後对生前的阳间经历作细细思想回忆,然後再细细斟酌告诉自己。﹁阿妈│﹂他忽然悽厉的呐喊起来。他渴望见到父亲和母亲,告诉他们许多心事, 也是生前未解之愿。(还有亡妻,离我五年了,在我被生人完全消灭之後,我还能飞渡汪洋大海见到妳吗?)他想,因之满怀慌乱起来。 (灵体是我生身的精灵吗?灵体现在跟火云惨烈搏击。)他希望能找到栖身之地安静下来。後来他这样想:(与火焰相搏,我能抗拒火焰吞噬吗?也许,我的屍 体与火相融;也惟有与火相融了,才能化生我精灵,然後越过火云而自由飞翔。)他突然感觉自己兴奋起来,彷彿透视了火神玩弄的把戏,因之泰然面对扑腾,感觉 也异样。随火云昇腾飞窜,无处藏身的狼狈也变得泰然。(但是,如果这样义无反顾离开火炉,离开我被烧焦的肉体,实在太不仁不义。看不到肉体怎样灭亡;或者 说,看不到我四十九年的肉身怎样被人间消灭,我怎能甘心情愿。我该陪我生存四十九年的肉体到最後烟灭,这样纔算心安理得的。)这样想来,他满怀激动,随火 舌在圆圆炉壁里迴旋迴旋,觉得自己的撲腾也意义深长了。喧哗的火响,还是压迫他不时碰撞炉壁,他忍阵痛沿着圆壁飞翔。忽然,他感觉好像是正前方不断撲来 阵阵气流,气流贯满灵体,令他浑体舒爽,刹时也嗅出一阵阵阳间风味。後来,他这样想起来:屍体之亡,灵体之复生,实在就是阴阳调和的意思,他随阳间的气流 奔腾,亦在火化炉四方方的炉口之週,感觉阳间气味是打缝隙飞腾的;因之,他也飞腾过去,就在缝隙处静息下来。他本能地将魂体收缩。那刻,仍在进行的焚化, 和灭亡的音响,逼迫他飘离愈远,彷彿屍体之被最後消灭已毫无关连。但附阳间缕缕气流,依着缝隙的适应性,他感到自己灵体真正诞生了,因之也带走一副可怜 兮兮的样子套在灵体上;然後狼狈的武装了自己,再默默看望屍体的消灭过程。 死後被这样烧毁,这结局是我不愿接受的。惟一可能的解释,是我愧对亡妻,因之纔发生天谴也似的报应。最初我这样设想,也是我不忍马上飞离屍体的心思。这结 局之惨烈凄凉,是我勿论如何要面对,直到屍体化灰为止。不瞒说,看到屍身在火团光焰里爆裂轰响,我的恐惧也随之膨胀。也许又是这副恐惧感,还原了我的本 性,对过去生命的慾望、偷生、嗜好、荣辱、虐妻种种原行,怀抱无限的羞耻。火焰在我屍体上继续奔腾,阵阵哔哩劈啦的爆裂声,很节奏的在我眼前爆窜,我彷彿 听到自己与火殉葬的哀歌。难道这就是送我进地狱最後一程的輓歌?我蓦然弹跳,不慎碰撞了钢铁门闸,也马上蛰伏下来。我同时看到屍体痿焦下去,脸盘在爆裂声 中不断颤抖抽搐,还不时爆发一矢火花,朝我箭也似射来。皮肉烧焦化灰了,我骨骼很快会变成灰烬吧?噢!我!我就这样被残酷无情人间之火消灭殆尽了。人间残 暴无情,是对我赴美国圆梦的破碎,也对我虐妻无良的报应,我都无法逃避了,也不想逃避了。但是,这样目睹了自己化灰的过程,这意味也太惨痛欲绝了。生死循 环的繁枝末节忽然兜上心头,彷彿也重新编织了我的生死戏梦,这纔是最末一齣啊!我想,这齣人间火化悲剧蛊惑我,然後伴随我灵体飞翔阴阳两界,这纔是我的生 死恶果。我这样思想,蛰伏在钢铁闸门之背不敢动弹。 四 透过通红的火焰,他看到痿焦的屍骨旁盘坐着妻。妻打坐的身姿如在盛开莲座上,虔诚如观世音。妻仍然托着那只小香栌。妻此的胸襟上扣着绿卡。火焰绕着她 身子迴旋,丝毫不影响她的宁静。一股青烟穿透火焰,犹如缕缕飘忽的蚕丝,绕着她盘旋盘旋。我是来看望你的。妻说:你怎麽说来就来,对生身绝无牵掛?五年未 听过妻的声音,他浑身颤慄起来。但他觉得奇怪!妻的声调柔软,怎似叁十七岁女人!他记起来了,那是廿岁还是廿叁岁时妻的声音,那年在城市酒楼昇上副手,由 龄叔做媒与她相睇。抬脸再望盘坐的妻,妻无踪无影了。 由纷乱的心思静定下来,再举眼朝火焰观望。(噢!妻是来看我,她怎知我栖身何处?)许是心血来潮,他朝阳关气流来处偷窥。(现在是什麽时辰?倘若黑夜 降临,妻当来看望我了。然而,妻来路在哪?她去路在哪?我能追随她阴影魂体吗?)股股焦气撲来,随之火化炉黑黯如渊。这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对於自己屍 体被消灭後的气味,也兀然生起强烈的依恋之情,好像焦味变成生身的本质残留下来,也慢慢流进灵体来了。我就这样飞离火化炉吧,他想。他渴望看透深且厚的幽 黯,盘算怎样追踪先前打坐的妻。(我不必离开这里。我愿在这里永远守候妻再回来。但是,下回烧屍不是我,我还能栖息下去吗?我应该快快离开这里。我该把生 身残留的本质尽快吸纳进灵体,也许这气味将引我进入来生。来生怎样?如果有来生的话,我盼望能痛饮一番,然後载酒兴去会妻。知我如妻,爱我如妻,如果来 生能再会她,倒是来生第一椿喜事。她因我嗜酒而死,想她不怪我喝这杯和合酒。)这刻充满灵体的都是来生的意念为何;因之对适才听到妻柔润的声音,也满怀了 回味。走过通往来生的幽黯之路,该是出发时分了。 认命也是自己故意选择的,来生也是。就是这意念欢腾,我满心湧起酒後的晕酡之感。眯眼看时,幽黯里映起一圈白光,光圈里映热闹景像。我醒悟了妻已回来了。我顿然感觉浑身潮热,泪水也潮湿双眶。我未醉,我想。那是廿叁岁时妻的声音。我与她在酒楼相睇的情景。 —连手掌里的酒杯都潮热了。 —这姑娘杨小桃。龄叔道:桃花开春意闹的桃。 —我不能拿醉眼看人家。我怎能醉呢。 眼前的姑娘长得怎样子?卅岁铁汉子,还不敢正眼看女人。眼前坐的杨小桃跟我合订终身,白头偕老?想起来心里毛躁。抓住杯子,连正眼也没看就点头了。算是接 纳了这份姻缘?杨小桃不敢抬脸向我,只看她满头黑浸浸,脸蛋是圆是扁没丝毫印象。反正将来是同床共枕的人,廿岁出头姑娘啊。举杯一饮而尽,痛快淋漓吗?龄 叔在肩上重重一拍,一拍定了我与杨小桃终身。 —杨小桃虽是孤儿院长大的人,但娶妻求淑女,将来是好帮手。龄叔的话一句是一句。他说:你娶了她,我也对你妈有了交代。我也告老返乡了。你妈也要个男人照 顾。不怕老侄见笑。我和你妈是老相亲,你妈开了那间茶寮,我天天去看望她,暗恋你妈数十年。直到那年离乡了,我纔有机会向她诉说句知心话。我说:邝菊姐, 人都有生死,但人生能得知心爱人,死也瞑目了。菊姐,妳不必告诉我当年两个汉子打鬥来龙去脉,我对妳一样深深相印。老侄,我一去四十二年,该落叶归根啊。 记起龄叔说的一箭穿叁心的故事,我又看到茶寮在落日下飞扬的草花。牛车驶过,坭路上扬起烟尘。母亲由坭灶间跑出来,追着人家喊:老哥,喝碗茶呀,赶夜路愈 清爽。我蹲在炉脚下直朝母亲笑。……我真後悔,跟杨小桃相亲後;一直没有带她回乡下见亲娘。於今,却目睹自己的屍体,已在熊熊烈火燃烧殆尽。人之为人,死 之为死,阳间与阴间景致,难道真永远从此消失,已随死亡消失?我盼望的来生真会来吗?我能再会亡妻吗?……︶ 灵体是依恋阳间景致呢?还是对於被消灭的生身残存的气味生起慾望来生的热情?如果此刻手上有酒多好,也许就猜透来生会妻的疑问了,他想。 就在那时,他又看到一圈白光在幽黯里窜起,那个如烟也似光影,拍声朝眼前撲来,刹那间拍碎他灵体,慾望来生之思情,也随之化成虚无,什麽感觉和意识都飞了,在幽暗里永远消失。 这纔是醜死局。作者说。 一九九七.十一.廿七初稿於呒吟齌 二00六年七月二十叁日呒吟齌改稿 |
风中秋叶
细读此文,感觉大好!没有太多的故事情节,写出了酒鬼及其妻子的悲酸命运,而且文字运用一流。唯这类纯意识流的文章,必得认真细读,慢慢品味才会读出味道的。
意识流的文章,大概在美华论坛写的人不多,喜欢的人也不多吧?个人的口味不同,也是可以理解的。
大雪
拜读,一时哑然......
人生的命运从何而来?那些拌拌克克的生存空间里,漂浮的都是一些我们眼见却又痛恨的浮尘.我们忽视了我们经过的,因为试图忘记,可怎么能够呢?
酒鬼,一个把生活不得不定在模糊世界里的逃亡者,桃,把希望寄托在宿命和可望中的悲剧女人,这就是我们忽视了的那些生活.
李先生的文章精彩之处就在于活生生地向我们揭示了那段凄艾的日子,那个战抖的灵魂.喜欢!
罢了
人生有太多的无奈,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逃离的过程;逃离痛苦,逃离哀伤,逃离生活,逃离自己。。。但是任你怎么逃也逃不出生命的怪圈,逃不出内心的陷阱。所以,有些人累了,不想再逃了,于是选择结束这个过程,直奔终点。
你说到拜祭母亲,让我想到我那个从未见过面,二十八岁就死了的外婆。我母亲曾经很努力,很用心地去寻找过她的墓,但是没有找到。听说,我外婆是个典型的苏 州美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还会骑马打双抢,在那个时代,应该是相当吸人眼球的了,可惜而无奈的是,应验了那句千古咒语:红颜薄命,二十八岁就走了。或许 不是因为那句咒语?或许是因为和名人生下我母亲后,经历了嫁给大军阀的风光之后,我的外婆终于累了。如此一位有才气,热情而刚烈的女子,心中怎么能没有爱 情?怎么能忍受这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所以,她毫不留恋地走了,因为她逃离不了内心的黑洞;她终于累了,不想再逃了,于是,她放弃。她走得这么不留痕迹,这 么决绝,都没有留下一块可以让我妈妈和我去凭吊,去纪念她的地方,想必她对这个世界真是失望到极致,伤心透顶了!
听说我外婆当时和大军阀结婚时,我那个黑社会当老大的太祖父还送过一份厚礼呢。当时哪里想得到日后他的长孙会和我外婆的女儿结婚(我父母是在大学里读书时 认识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就像那个酒鬼,那个酒鬼的老婆,那个酒鬼的儿子。或许,所有的一切都和因果有关吧;此生是前世的“受”,今生是来世的 “做”,只不过喝了孟婆的姜汤,什么也不记得了。
死亡实在是一个大话题。我常想,死亡到底是什么呢?死亡应该是人生最后的成长阶段吧,因为一直到临终前的那个瞬间,我们的生命、生活与人生都在成长着。人 之生必然相伴于人之死,我们每个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便步入了走向死途的过程,或许我们在生的过程中就应该去体验死亡,去沉思死亡,使死亡和生命一起 “生死相长”。
我希望自己能在“生”的阶段时生机勃勃,奋发努力;珍惜生活中所有的感情,尽可能多一点地品尝种种人生的滋味;当死亡终于来临的时刻,我希望,我可以做到 心中没有恐惧,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它,并为自己即将永久地安息,和能为别的生命之诞生做基础、做贡献而感到欣慰。我希望,在那一刻,我能做到心安坦然,无所 牵挂,达到生死两相安的境界。若是真能那样,我便死也无求了!
------------
编后随笔
你我缘尽,还说谁对不起谁?
说得是。可怜的女人~~~
http://www.e-literati.com/bbs/leadbbs/Announce/Announce.asp?BoardID=108&ID=156420
http://www.e-literati.com/bbs/leadbbs/Announce/Announce.asp?BoardID=108&ID=156421
/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