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泽东:姥姥的悲剧

姥姥的悲剧

(润泽东)

姥姥的悲剧*上* 2006-10-12 06:14:28

我 的姥姥是日本人，1921年2月２日她出生于日本的静冈县富士宫市，排行第七，姥姥有六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据妈妈说，姥姥的爸爸是个军人，很有 钱。可惜52岁就死了。当时姥姥已经考上了东京的文京女子高中，家里经济吃紧，姥姥还是于1938年3月毕业，并考上了早稻田大学。1942年姥姥毕业 后，为了家里的生计，去了中国。在沈阳的什么部门当翻译。据说姥姥的俄语很好，我从来没听过。但是姥姥的中国语说得和中国人一样，而且用中国语写信文采很 好，我是见过的。
后来姥姥在中国和一个日本军官结了婚，安家在营口。1945年光复的时候，姥姥当时在沈阳的铁路局工作，想回日本是比较容易的， 但因为姥爷当时在哈尔滨， 姥姥想等姥爷回来再走，错过了机会。后来姥爷的警卫员告诉姥姥，姥爷已经被苏联军队打死了，姥姥再想回日本已经不可能了。当时姥姥已经有了5个月的身孕， 只好留在了中国。
1946年1月3日，姥姥在沈阳生下了我的妈妈，据说姥姥生妈妈后有了病，因为当时雪下得很大，没有及时找医生，姥姥昏迷了三天，大家为她准备丧事的时候，她又醒过来了，捡回了一条命。
之后，姥姥为了生存，带着妈妈改嫁了几个中国人，但都没有过长久。曾经为一家姓陈的人家生过一个儿子，后来姥姥离开时那家把儿子留下，以后姥姥找过无数次都没有找到。其实，如果当时姥姥能把妈妈送人，她的命运也许会好很多，但是她从来没有抛弃妈妈。
几经辗转，姥姥被骗到了沈阳附近的农村，嫁给了一位姓李的，结婚几个月姥姥才发现自己是二房，因为大房不能生育才娶的姥姥，李氏的大房欺负姥姥和妈妈，于是姥姥和李氏离了婚，又嫁给了同村的一位姓高的孤儿。当时姥姥已有身孕，不过李氏并不知晓。
姥 姥带着我的妈妈，又怀着身孕嫁给了姓高的孤儿，那个人就是我一直称为姥爷的人。姥爷能与姥姥结婚，可以想象他的条件。因为他是孤儿，随兄嫂长大，一贫如 洗，而且性格古怪，姥姥大概是受气太多，认为姥爷会对我的妈妈好吧。姥姥和姥爷结婚后生下了二姨，二姨的亲生父亲是同村的李氏。又生下了三个儿子，就是我 的大舅，二舅和老舅。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
姥爷的脾气古怪，心眼并不坏。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妈妈和二姨很好。但是姥爷的哥哥很多余妈妈和二姨，曾给姥爷出主意让他害死妈妈或二姨，姥爷没有做，把这件事告诉了姥姥，姥姥很担心妈妈和二姨的安全，每天提心吊胆。
二姨长到五岁时，长得酷似她的亲生父亲，当时二姨的亲生父亲没有孩子，向姥爷和姥姥讨要二姨，姥姥当时家里困难，二姨和亲生父亲在一起是独生女，家里又富裕，就答应了。
后来二姨九岁的时候，李氏的大房去世，李氏续娶。续娶的老婆带了三个孩子，二姨很受欺负，姥姥再往回要二姨，没有要回来。二姨16岁就早早嫁了人。婚后与姥姥也不太往来。现在还生活在中国农村，有三女一男，听说过的很幸福。
我的二舅在九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在农村缺医少药，最后死了。姥姥很受打击，据说二舅死后放在小棺材里十多天姥姥不许埋，一直企盼奇迹发生。
姥 姥一直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文化。虽然在农村，家里很穷，妈妈却是初中毕业。这在那个年代是很罕见的。后来家里没有钱再供妈妈，妈妈就回家了。妈妈18岁的 时候结过一次婚，夫妻感情很好，但是遇到了一个刁婆婆，最后不得不离婚。妈妈因此得了精神病。最近10年妈妈的精神病越来越厉害，幸亏姥姥已经患了老年痴 呆，不知道愁了，这也许是上天对姥姥的照顾吧。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姥姥受了很多苦，忍受不了，就吃了毒药自杀，但是没死成。

姥姥的悲剧*下* 2006-10-12 06:56:43

1975 年姥姥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日本，但是姥姥的妈妈已经于前一年去世了，太姥临死前嘱咐自己的儿女，不要告诉姥姥她的死讯，怕姥姥知道后不回日本。 姥姥在太姥的坟前伤心不已。那时日本经济腾飞，姥姥在一个学校找到工作，有很好的收入。姥姥的姐姐弟弟妹妹劝姥姥留在日本别回中国了，姥姥舍不得留在中国 的孩子，又回到了中国。
1980年冬天姥姥家用于取暖的炉子使得姥姥一家煤气中毒，出门在外的老舅回家时姥爷和大舅已经死了，只有姥姥还有一口 气，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姥姥 又捡回一条命，却留下了后遗症，走路时掌握不好平衡，爱摔跤。姥姥回日本以后得了脑溢血，后来就不能走路了，现在坐轮椅已经近二十年了。也许跟那次的煤气 中毒有关。那年姥姥同时失去了姥爷和大舅。大舅已经二十八岁了。姥姥的心情可想而知。当时妈妈彻底崩溃，刚刚几个月的小弟没有了奶水，妈妈的白发一下子长 出来。爸爸忙着处理姥爷和大舅的丧事。只有13岁的我陪姥姥住院，后来我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11岁的大妹接替我。度过了艰难的一个多月。过了很久，老舅 曾经找爸爸算账，说我陪姥姥时花费比大妹多很多，我贪污了姥姥的钱，我至今还记得。
这件事以后妈妈又犯了精神病，非要把姥姥和老舅的户口转到我们村，爸爸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姥姥和老舅的户口转到我们村。不过老舅因此和爸爸矛盾不断。
1982年姥姥先回到日本，1983年老舅也回到日本。很长时间不和我们联系。
1986年，多年不联系的老舅突然回到我家，张罗成家。爸爸妈妈帮他找到了我们邻村的一个姑娘，1987年老舅结了婚。带着媳妇回到了日本。之后很快给他的二舅哥和连襟办到日本探亲，却一直不给妈妈办。妈妈想念姥姥，经常啼哭，有时就犯精神病。
1989 年老舅终于答应给妈妈办探亲手续，妈妈兴高采烈，又舍不得自小体弱的五妹，于是决定带五妹一起走。因为赶上89年的学生运动，一直不批签证。我们 全家都不抱希望的时候，1990年的11月末妈妈和五妹的签证终于批下来。妈妈带着五妹于1990年12月27日飞到了日本。
那时老舅已有了儿 子，一家四口住在30多平方米的小家里，妈妈和五妹到日本的第三天，老舅舅把妈妈给打了，使得妈妈的胳膊脱了臼，到医院才治好。妈妈到日 本后在舅舅家只住了三个月，就因受不了老舅的打骂，自己找到工作，搬了出去。那时姥姥已经瘫痪，开始糊涂，自己的一双儿女吵吵闹闹，她也不生气。妈妈后来 告诉我们，她绝望的时候曾经想过杀死姥姥，然后自杀，因为舍不得我们留在中国的孩子，才没有死。但是妈妈却给自己买了一份死亡保险，准备万一的时候用这笔 钱供五妹念书。可以想象当时妈妈的处境。一直到一年半以后，爸爸才带领我们姐弟和两个女婿到日本和妈妈五妹全家团聚。妈妈的处境才好一点。
我们来到日本以后，老舅一直让妈妈照顾姥姥，当时五妹和小弟还在念中学，爸爸找的工作收入比较低，妈妈如果照顾姥姥就不能工作，我们家也确实困难，区役所同意姥姥住老人院，姥姥于是住进了老人院。
那 以后，老舅离了婚，三个孩子都跟妈妈走了，他的精神病日益加重，经常因为一些小事与人打架，被警察抓了很多次，姥姥已经糊涂了，也不知上火，每天生活在 自己的世界里，无忧无虑。老舅进监狱的时候，很长时间姥姥看不到老舅，我去看她时，她告诉我老舅最近工作很忙，放假就回来看她。一点也不着急。
日本的福利也好，姥姥现在住在新建的单间里，一日三餐有人照顾，冬暖夏凉。每天看看电视，练练书法，怡然自得。一周洗两次澡。每年生日和敬老日都会收到礼物。有时还出去旅游。洗温泉。也算是苦尽甘来吧。
今年姥姥的生日时我去参加她的生日庆祝会，姥姥带着可爱的头饰，笑得很开心。工作人员告诉我，姥姥很健康，一定会长寿的。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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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评论于：2006-10-13 19:24:29

日本人也好，中国人也好，不都是人吗？我们没有权力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们不应该让狭隘的民族主义病菌侵蚀我们心中的善良和公正。人若是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还有资格被叫做人吗？

非 常钦佩你的姥姥，她是天底下所有坚忍、伟大、无私母亲的代表；她那飘拂在风中的苍苍白发是满天飞舞的杨絮，它们曾孤独地在空气里飞翔，然后飞落尘埃；她那 额头上的条条皱纹是时光的刻度，就像这片古老的土地一样，曾承受着无尽的苦难。她的坚韧不拔以及不求回报的爱心，是她给子孙们最珍贵的人生馈赠。

你姥姥所经受过的苦难，使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想到她们这一代人所承受的坎坷和痛苦，想到她们给予我们的这种博大、无私、广袤的爱，我忍不住泪湿前襟。

海 面之下的冰山，谁知道有多深呢？老树下面的根系，谁知道有多广呢？她们所经受的磨难，谁知道有多痛呢？她们心中的爱，谁知道有多博大、有多广袤呢？当爱付 出的时候，未必能够得到偿还，有时适得其反。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人类停止去爱。她们在命运的沉重打击下，在时光的慢性折磨下，依然执著地爱着我们。 这样伟大的爱是一份需要我们去理解、去设身处地体味的爱；这样厚重的爱是我们几辈子都偿还不清的。

她们就像一朵卑微而凡俗的牵牛花，长在一垛古老的红砖墙上。她们生命的光辉，正是从这砖石冰冷的缝隙里迸放出来。

我不由想起一首牵牛花的诗来，我将这首诗放在这里，献给天底下所有坚忍、伟大、无私的母亲：

只为了一个早上的光荣
你且延伸卑微而顽强的生命
无论向上或是向下
攀缠满笆篱的
不就是阵阵呼唤初春的号声？

她们无声的呼唤终于迎来了春天阳光的眷顾。我一直相信，每一道苦痛的犁沟，都将换来一排金黄的稻谷。我们的反哺之情，我们的寸草之心，就如同那一排排金黄色的稻谷，给黄昏夕阳的天空上，抹上一层灿烂的光芒。

你 说你写的东西“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只是寂寞孤独时的一点排遣”。写作的本质就是孤独，但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们也在拼命地抗拒孤独，就如同加缪笔下那位辛辛 苦苦地搬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石头是否会再次掉下山，他并不在意，他的汗水、他的快乐、他的幸福，已经熔铸在每一次的搬运、每一次的攀登、每一次的安放 之中。这样的快乐，我们不是也体会到了吗？

在一个喧嚣的时代里，在一个人人都在谈论“市场经济”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心灵的沟通极其困难。而文字却能够穿越诸多的阻碍，连接起一颗又一颗陌生的心灵。今天，在你的这些文字中，我发现了一种至诚至真的精神共鸣。为此，我深深地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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