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五月 01, 2007

Zengning:[散文]血雨

美女,离线

Zengning


[散文]血雨



血雨

曾 宁

  旧金山凯萨医院,妇科诊室。

窗下的茶几上,一粒小小的白色药丸,一杯冰凉的矿泉水。丈夫刚才陪我到这里,把车子停进车库,走出来时正下着雨。基利大道两旁,远一痕近一丛被雨水洗濯过 的嫣红,那是桃花。刚刚从故土归来,冷不防撞上这般轰轰烈烈的花信,很是惊讶。门诊部大楼前的行道两旁,几树桃花格外招眼,一阵海风刮过,花瓣簌簌飘落, 在身边化为缤纷红雨。啊,春已经老了。

诊室里静悄悄的。雨轻轻地敲打着我所面对着窗子。
李察医生把药丸和水递过来已经好一阵了,我谢过,却对自己说:“等一等,再等一等。”……

“这粒药丸,功用是终止早期妊娠,服下后一天便发生效力,你得有个准备,会有大出血。”这位温婉亲切的女医生,脸上满满地堆着亲切的笑容,说话时很在乎我的表情,怕惊吓了我似的,尽量把语气放轻。

“大出血?”我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愣愣地盯着医生。李察医生想不到我的反应这么激烈,马上拉开转椅,绕过桌子走近来,抚摸我的肩膀,以极其同情的语调说:“没有关系,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从中却听出专业工作者“照章办事”的冷漠。

一直站在一旁的老公看出我的心思,眼圈红了,掉过脸去。我对他说:“你到外面去,我一会儿就来。”他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踱出房门。

诊室更静了。我,一位母亲。我有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正在腹腔里挣扎。还有,就是李察医生。
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脸贴在窗上,看到雨珠在玻璃上横七竖八地滚动。李察医生知道我正在努力调整心情,不再说话,埋头看病历。时钟在头顶滴答地响着。

旧金山的春雨,忽悠悠,软绵绵,让我想起上海的黄梅天。雨丝充塞着视野,我的眼睛朦胧起来,窗外的雨,色地幻化着,从无色透明,变成加里福腻亚大道旁梧桐 叶的新绿,再变成上海弄堂里冬青树的墨绿,进而变为当年母亲所在癌症病房午夜的漆黑。我把头偏过去,把射线投向门前的桃花,雨网里,伞形的嫣红漫衍开来, 被稀释为血丝的颜色。初看,那淡红有如新生婴儿的肌肤,愈看色彩愈浓,终于,变成猩红一片。风大起来,可以想象得出,这会儿站到桃树下,目击的是怎样触目 惊心的血雨。

血雨也在心里下着啊。仿佛看到,我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年轻的母亲怀上我,就意味着不幸。几乎在停经的同时,她被诊断出得了乳癌。爸爸催她尽快实施人工流 产,好切除肿块,并接受化疗。倔强的母亲死也不点头,说好说歹也要孩子生下来再救自己。她在苦痛中,亲人在胆战心惊中,好不容易熬到我呱呱坠地。这场生育 彻底剥夺了母亲复原的希望,我刚到上小学的年龄,母亲便撒手人寰。

啊,血,生育,血泊里的生产,生产中的血泊。上一次怀孕,我经历了自己和胎儿生死存亡的决战。产床上的我,在血海中漂游,时而沉没,时而上浮。灵魂游走在 阴阳的交界处。我奋力一努!一声脆亮的啼哭,儿子健康地诞生,伴随他的是血。新的生命是血海里跃出的朝阳。丈夫看我,我看丈夫,两张死灰一样苍白的脸绽开 了欣慰的笑容。

现在,医生又做警告:血潮要来了。但是,这次不意味着婴儿的诞生。我凝视着手中的药丸,眼泪滴答落下。窗外的雨,在屋檐下凝成一颗一颗珠子,重重地摔到窗沿,水花爆开,在我眼里成了腥红的迷尔花瓣。
李察医生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催促我赶快吃药。她从我老公的离开看出了什么,但不点穿。我转身向她,故作轻松地拨拨额头上的刘海,问她:“你有几个孩 子?”她料不到这阵子我有这样的闲心,愣了一下。其实这是我的“缓兵之计”,为的是不让她逼得太紧。她微笑答道,四个。我偷偷打量她:保养得十分鲜嫩的皮 肤,精心做过的发型,胸前的名牌显示着专业和教养。我万分感慨,说了一句教她莫名其妙的话:“我为什么不是医生?”她没有回答,也答不上,却推心置腹地 说:“我曾经怀过一次双胞胎,但是胎儿很虚弱,我只能保住其中的一个。”我仔细听着。她很富幽默感地说:“最后,我掷骰子决定:保左边的一个……现在四个 孩子都很健康。”

“感觉怎么样?”李察医生的话题一转。我点头说:“还好。”丈夫闪身进来,有点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很急,要赶回去上课,又不敢催我。我向他点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个又凄凉又无奈的眼神。
终于,我仰起头,将药丸放入嘴里,“咕噜”一声吞下,再喝光一杯冰冷冰冷的水。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为了这个刚刚成孕的胎儿,我和自己的作战,和丈夫的作战,和包括最疼我的亲生父亲在内的亲人们作战,已经持续 了两个月。这片刚吞下去的、圆圆的白色药丸,就是这场战争的句号。可是,结局是幸运是不幸;赢家是谁;我值得骄傲还是值得悲哀,无从评说。我沉默着,一如 走进医院大门前见到的一街桃花,灿烂之后委地,委地之后成泥,泥土能言吗?

腹腔里的骨肉也不能言。至于养育儿女的艰辛,可是一言难尽。第一次产后坐月子,每天深夜得起床五六次,为嚎哭不止的儿子哺乳,换尿片,这些我倒不觉得是多 重的负担,只是,一次次看见自己产后涌出的红褐色淤血,总是心惊胆战,让我想起孩子临盆前那场千钧一发的大仗。产后一个月,和血打的交道总算告一段落,不 料,“二人世界”里新添的小小婴儿,他所带来的压力,教我和老公都喘不过气来。

那是新世纪刚开始的日子,辉煌一时的“硅谷神话”宣告破灭,“那斯达克”指数从顶峰的五千多点直线下跌至一千多点。众多曾经炙手可热的高科技公司裁员、倒 闭,我夫妻所持的科技股缩水,价值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刚买到的房子,每个月要付抵押贷款的本息,接着是电费涨价,煤气费飚升,各种帐单--信用卡的、房 屋保险的、汽车保险的、医疗保险的、牙医的……每个月老实不客气地抵达我家的信箱。可怜的老公,为了多赚钱,每天早上七八点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九点,回 到家累得不愿说话。有时两口子埋头吃饭,饭桌对面忽然没了声息,我抬头一看,饭碗筷子放在旁边,他伏在桌上呼呼大睡。难怪他,宝贝儿子最擅长的是半夜啼 哭,每晚我和老公被吵醒许多次,呵欠连天地起来,一个抱一个喂奶。我没外出工作,还好办些。可怜的是老公,这还仅仅是“内忧”,养家活口的男人,还有千头 万绪的“外患”。

为了减轻丈夫的负担,儿子长到4个月,我交付给日托,自己去找工作。在一家公司任中文打字员,从下午四点干到凌晨一点。到夜晚,孩子只好又扔给白天累死累活的丈夫。

强褓中的儿子才不管大人的苦恼,到了晚上便哭喊着找妈妈,由於习惯了母乳喂养,儿子不肯用奶瓶吃奶,一饿就直着嗓子大哭,不肯睡觉。每天深夜我下班回家, 一进门直奔婴儿床,一脸倦色的丈夫示意我小声点。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捻亮台灯,儿子的小脸上,泪水闪着晶莹的光,我知道,儿子是哭累了,没劲嚎才不甘心地 睡去的。心疼着劳累的丈夫和可怜的儿子,我多少次想向丈夫说:“我该辞掉工作,回来当全职主妇,好不好?”但没一次说得出口,因为答案早已明摆着。

我顽强地上班,每天敲打键盘打字,比对付成千上万的汉字更费劲的,是错综冷酷的人际关系。每月两次到手的工资支票,是唯一的安慰。

孩子一天天长大,学会走路以后,我和丈夫正在商量,要把他送到全日制托儿所去,那天,验孕棒上刺眼的红线却告诉我:又一次怀孕。马上,又出现习惯性流产的先兆,血迹似乎在嘲弄我的不慎。

当时,半是又当人母的矜喜,半是对“重入牢笼”的恐惧,我把消息告诉老公。他这回可没有当父亲的喜悦,发出的是住家男人的叹息:“我们太累了……”我茫然 不知所对,不识好歹的儿子抱着小皮球,蹦蹦跳跳地扑向我的怀抱,红扑扑的脸蛋一个劲地往怀里拱:“妈妈抱,妈妈抱。”我心里一阵颤抖,大喊一声:“不 行!”丈夫惊喜地问:“你--同意打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我紧紧护着腹中的小生命,我是母亲,是一个曾经梦想生一大堆孩子的母亲!我紧紧地 搂着两岁大的儿子,生怕他随时会给人夺走。夫妻间头一次谈判在不愉快中结束。

不知是丈夫背地里找来这位最称职的说客,还是我的表姐出于神圣的责任感,这位虽然才比我大两岁,但从小就充当我的监护人、指导员和死党的漂亮女子,出于对 我彻头彻尾的了解,从圣荷西赶来我家,开门见山地训我:“你老公是对的,穷成这样,还想再要?”我辩解:“那么多穷人,不是也有两个以上的孩子吗?”
外表很象香港明星王祖贤的表姐,露出工程师的本色,对付我这个问题,就象对付电脑上一道并不艰深的程式:“好!我来分析:你现在起必须躺床保胎,饭碗没 了,一个月一大笔收入丢了。儿子怎么办?幼托费多贵知不知道?老公怎么办?他已经累到这个份上,你不想做寡妇吧?这一胎生下来,谁照顾?两个小不拉子,要 请几个保姆?两个孩子将来上幼儿园,每个月少说要一千块,吃穿用和交通开销没算。再往后,两个孩子学才艺,开销又是多少?告诉你,学钢琴一个小时少于六十 美元,门都没有!亏你夸下海口,将来送儿子去念贵族学校呢,……”

我在表姐的数落下,忙不叠地找理由来反驳:“你没看见,非洲裔的孩子,拉丁裔的孩子,家里领的救济金,不也活得很好吗?”

表姐噗哧一声笑了,用食指戳着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别忘了,你是中国人,谁不望子成龙!孩子要生就得好好养,将来出人头地,要么别生!可别指望孩 子长大了,养你的老!你们老来要没钱,要流落街头!”不能否认,表姐的话句句在理,可是理智遭遇“母亲”这样的角色,毫无例外地被打得落花流水。

我将满腹的哀愁,向一位很合得来的同事倾诉,这位年近六十、儿孙满堂的女人,听完后马上说:“命是不能拿来赌的,确实该打掉,记得上次大出血吗……”我 说:“冒险可不怕,生不了孩子的女人还算什么女人。”她说:“可是这次是计划外啊,你们本来没打算再要。”我说:“我是母亲,既然来了,就应该要。”她义 愤填膺地说:“倒轻巧,‘要‘这么一个字,害得男人累到死也翻不了身。”这句话打中了我的要害,我低下了头,心里响起了每个周末都加班的老公,半夜里乏得 睡不着时低沉的叹息。

深深知道我个性的丈夫,自从那次谈崩了以后,再也没有和我深入讨论,但是每一次眼神的交会,总让我看到他心中无穷的忧虑。

医院的检查报告出来,胎儿很健康。我问医生,是否会再次发生胎盘前置。医生说,妊娠初期不能做出预测,只能到中期通过B超来检验,不过,从现在的各项指数 看,情况很可乐观。我看了检查表“荷尔蒙指数”一栏,它高于正常值,听人说,这意味着胎儿很可能是女性。我将有一个女儿!多诱人的情景啊,脑海里泛现了一 个头戴蝴蝶结,身穿花裙子,又漂亮又伶俐的孩子,嘻嘻笑着,向我张开的臂膀扑来,就象我当年扑向在病床上接受化疗的妈妈。人生能有几回搏,我咬了咬牙,对 自己讲:不打!

急三火四的表姐,见说不通我,当着我的面致电给我远在上海、业已退休的爸爸,将情况一一分析给他听,我在旁气呼呼地听着,最后,表姐象法官念判决词一般说:“你的宝贝女儿,这么做,害老公,害自己,还害上儿子!”

表姐说罢,将话筒递给我,要我和父亲说话。我,和我相依为命的爸爸,都沉默着,话筒传来丝丝的电流声。少倾,爸爸以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再让 爸爸操心了吧?原以为你在美国安定下来,苦是苦点,孩子大了就好了,可是……”爸爸哽咽起来:“爸爸活不了多久了,你不能让我安安心心的走吗?答应爸爸, 打掉吧,别让爸妈在另一个世界为你担心!”电话从手中滑落,我背过身去。窗外,一只灵巧的蜂鸟在追逐被风带走的蒲公英,瓦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我用 平静的语调告诉表姐:“帮我拨通医生的电话。”
服药的当晚,我打开浴室的花洒,抚摸腹部喃喃道:“别了,孩子。”……水珠轻啄腹部,就象我对孩子的亲吻。

……小腹一阵绞痛,血一滴滴落在浴缸内,那时是午夜。第二天早上,大出血来到,血液如拧开的水龙头一样流,情况跟上次临盆前相像。我跑进厕所,坐在马桶 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下,我赶快看马桶内,被鲜血染红的自来水里,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血块飘浮着,我知道,这就是被药物粗暴地从子宫剥离的胚胎,这就是一个 生命,被过早地剥夺了活的权利的亲骨肉。我想起旧时农村妇女用马桶溺毙的婴儿,一阵晕眩,几乎跌到。我步履蹒跚地挪向床前,坐着发呆,眼前赫然一条血路, 从浴室延伸到床前,那是我的脚板擦在血迹上留下的。女人一生,注定要和血打交道:月经,生育,流产……

我疲倦极了,瘫在床上,裹紧白被单,卷缩成子宫里婴儿的模样,昏昏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已近中午,不知什么时候,丈夫把儿子放在我的身边,然后上班去了。小宝贝乖得出奇,也许晓得妈妈刚刚经历了一场磨难吧?醒来以后破例不捣蛋,自家拍小手掌取乐。我欣慰地笑了。

我看着地上来不及清理的血痕,轻轻吟起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风吹开窗帘,泻进阳光,有如瀑布。


帅哥,离线

风中秋叶

刚刚还沉醉在(红烛)燕语风铃的诗情画意中,这下子又掉进(曾宁)血雨腥风里,如此强烈的反差,令我有点难言的不知所以的迷茫。。。
我努力控制自己,只专注在那不朽的名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谢谢曾宁的好文,欣赏学习!

美女,在线

秋韵

读这篇文,从头到尾,心是沉甸甸的。
一个年轻母亲的无奈,挣扎,妥协。。。。。。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写照!
此文震撼人心。

帅哥,离线

罢了

写得真好,我几乎能感受到那个母亲肉体和精神上强大的疼痛。我很为她悲哀,为她肚里那个尚未出世就被剥夺了生的权利的孩子悲哀,也为她的那些亲人们悲哀。我不能赞同她那些亲人们的做法,但我也看到了他们的无奈和悲哀。

你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我的那两个流产了的从未出世孩子。那两个都是男孩,我的血型是AB型,我太太的血型是O型,因为ABO血型相冲,两个孩子不到六周就流 掉了。那是两个椭圆的胎胞,我把他们埋在我家后花园的樱桃树底下,正应了那句不朽的名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每一年,当樱花开满枝头的 时候,我会无限深情地注视着那一朵朵白色的小樱花,和它们做着无声的交流,仿佛它们是有生命似的。每当樱桃结满了枝头,我的心里便会充满一种无以言说的感 动。。。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两个孩子,我在想,要是那两个孩子还在,应该都念高中了吧?我也常想,若是他们真得能长大存活,他们会像我多一 点还是像他们的妈妈多一点?我想,你故事中的那位母亲一定也会像我一样,永远会怀着一种心痛的感觉,怀念她那个从未出世的孩子吧!

帅哥,离线

缘寓平凡

作为学医者的天职,同时又在妇幼保健领域工作十余年,对流产早已习以为常。但今天拜读此发自肺腑呐喊之作,仍震撼非同寻常,尤其是雨与血的交织、为人母爱的天性和为人妇理智之抗衡,均令人陷入深思。

一对健康的夫妻竟在如此竞争惨烈的环境中,无法养育第二个健康宝贝,可以说是现在文明的一种耻辱。孩子是上帝赋予我们最贵重的礼物,我们确实没有权利放弃。在国内对人流早已麻木,但到美国后对人性有更深的思考,尤其是生命的珍贵。

读罢此帖,对女性又多了一份敬意,在母亲节来临之际,更增添一份感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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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娜

写得太感人,故事太惨烈,生与死,现实与理想,挣扎,搏斗,血的洗礼,泪的浸透。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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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随笔:

This is a topic I want to pas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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