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礼拜没日没夜的工作,东南亚的这个收购项目终于告罄,前国务卿 H 将军和他的几员干将揣着厚厚的合同,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为虎作伥的我终于有两天的自由时间,临时决定周末回北京看看。东京成田机场握手告别,老家伙重重地打了我一拳表示感谢,嘱咐我 “stay out of troubles” 。我笑了笑 “Wait until you see my bills”. 接下来便开始了往西单飞的日子。欣欣然,回家! 说是回家,却不会见到任何亲人。父母秋天的时候到美国和我们小住一段时间,计划过了年才回来(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并没有多少时间在美国陪他们,满天下地飞,只能留下晶晶和他们“磨合”)。北京家里的房子铁将军把门,一直空置着。 飞机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礼拜五的傍晚。面无表情的机场永远地是人头攒动,人们大声地呼叫着、跑动着。海关出口各色各样的人举着各色各样的牌子接人。尽管我知道没有人来接我(我谁也没告诉我要来北京),还是装模作样地眯起眼睛巡视一番。然后迅速地推着行李车去外面叫出租。 一出门便能感到北京冬天空气的“厚重”,不由得干咳几声。我穿得非常单薄,寒风中瑟瑟发抖,竖起衣领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到港的旅人们气急败坏而又肆无忌惮地插着队,谩骂声、咳嗽声、和着惊天动地的吐痰声此起彼伏,通通浸泡在寒风里明灭的烟气中,像是在发泄着某种不满。这让我竟感到一种变态的亲切。 出租车开出了好久,我还没决定是先回家还是先去酒店。路上的灯光很暗, 帮衬得天空愈加阴沉沉雾茫茫的,机场高速公路两旁的白杨光秃秃地枝丫着伸向天空,纹丝不动。司机贫了吧叽的有些不耐烦。车停在了西三环上的香格里拉饭店,我想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以前经常住在那里,有他们集团的金卡,所以人家有我的 profile ,很亲切地问我怎么好久没到店里来了,我也假装熟识地问她怎么还没换工作。 在情人、二奶纷飞的中国, 情人节俨然已经变得合法而且时髦。酒店里到处都是情人节活动的招贴画,电梯里的广告上在推销情人节西餐大餐,“爱她就带她来香格里拉吃情人节大餐”, 甚至暧昧地建议大餐后“入住豪华客房,共度良宵,享受八五折优惠”。我对送我上来的销售代表笑了笑,“你们真幽默!”。 换了衣服下来,赶在咖啡厅打佯之前吃点东西。 九天云霄酒吧里传出温婉的歌声 “love me tender, love me true…”, 穿着暴露的单身女人在大堂里走来走去,故意地寻找你的眼神,挑逗你的欲望。匆匆吃了些东西,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八点多钟,给老婆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我已到了北京,然后冲澡,关掉手机,蒙头大睡。 夜无梦。 一觉醒来,已是凌晨四点钟。我的生物钟还在折磨我,索性起床穿衣,给老婆和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今天回家看看,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出来。五点钟的时候决定到外面走一走。电梯里竟遇到浓妆艳抹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一道下来,“你好!”她主动跟我打招呼。“还不收工啊?”我打趣她道“外面可冷了,多穿点儿!” 她凄然一笑,竟有些楚楚动人。 外面还真冷。我把我能穿的衣服都套上了,还是彻骨地哆嗦。我不由得慢跑起来。穿过一个灯火辉煌、门前立满龙柱的洗浴中心,我顺着路往东跑去,想去紫竹院公园看看,那里存放了我的一些记忆。天还没亮,而且阴霾很重,路面上有些湿漉漉地。没有什么行人,但不时有小菜贩上菜或早点摊子的三轮儿缓缓驶过,满满地一大车,往往是丈夫在前面使劲地蹬着,妻子在后面骑自行车用力地推着,夫妻二人衣着凌乱,满脸通红,头上脖间冒着热气,我每每目送出他们好远。 紫竹院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我上大学的时候,第一份校外工作便是在这里辅助一位师傅教外国人太极拳, 做翻译挣钱的同时,我自己也学了些皮毛,至今仍受益。那时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天我会在凌晨从北大骑车到公园东门,接齐了美国来的学徒们后,带他们穿过弯弯曲曲的公园小路,到一片临湖的林间空地上打桩等师傅来。常来的还有北京舞蹈学院的几个漂亮小姑娘,记得我还带其中的一位在旁边的首体看过齐秦的演出。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师傅前几年过世了, 美国徒弟们也都失去了联系,漂亮的妹妹们也早就连模样都忘掉了。 公园里只有很少的几位老人在晨练。我废了些周折才找到那个地方,空地早已不在了,立了一座现代艺术的城市雕塑。池塘还在。我凭着记忆又打了一通拳,在水边运足丹田气吼了几声,顿觉全身血脉畅快淋漓。在门口花了 5 块钱买了两套煎饼果子,夹着薄脆,美美地吃了下去。心情好多了。立麻儿回家。 大院门口哨兵拦住我。我以前回家都是部队的车载我进去或者父母出来接我。我没有出入证,只能作为访客填表找人。找谁哪?找我自己。我给哨兵看了我的身份证(我一直没交回公安局),上面明确地写着我住在院里的某栋某号。恪守职责的小战士拨打我们家的电话确认,当然没人接。 我跟他解释我父母都在国外,我离开家已经很多年了,邻居也不认识了(对门的守志一家早就离开了人世),耽误了好久,最后还是我想起秦叔叔的名字,哨兵打电话确认后, 我作为秦家的访客重新填表才得其门而入。 TMD, 本想不声不响地偷偷回趟家,还是让人知道了。 推开门的一刹那, 一股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这是多么熟悉的我们家的味道啊!每个人家的味道都不一样, 文字上我讲不出区别, 但凭嗅觉我知道那是我们家的味道。我就是在这个味道里生活了十几年。 以前每次回来,父母都忙忙到到,做这做那,也不断有人来串门和电话。这次就我一个人在家,安静的掉根针都听得见,反而有时间感受和怀念家的生活。家里到处都盖着报纸和旧床单,灰尘铺天盖地,像是下了一场灰色的薄雪,虽无雕梁,却也蛛丝满结。外面太阳也出来了,难得是个晴天。阳光从防盗窗里无力地透过来,像强弩之末。我小心翼翼地掀开沙发上的盖布,轻轻坐下,看着些被惊起的灰尘在淡蓝的空气里慢慢的飞。房间里久不住人的原因,有些霉的味道。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着,烟气裹着灰尘停在空中,久久不肯散去。天花板上偶尔传来楼上人家的走动的声音,好像还有小孩子跑动的脚步声,很久以前那里住的是一对无儿女的离休老干部。我就这样坐了好久,直到秦叔叔家的茜茜小公主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去他们家吃午饭。 婉拒了秦家的好意,突然想到我该给安然打个电话。上次她送照片给我,让我下次回北京跟她联系。我犹豫了一会儿,在想要是那个男人接电话我该怎样说话。我拨了他们家的电话,是安然妈妈接的,老人家听起来很高兴,说好多年没见过我了,经常听安然讲起我,是院儿里最出息孩子的, 告诉我安然带儿子去上幼儿英语课了,然后絮絮叨叨地跟我聊了很久。好强的安然凭自己的能力辛苦工作在西山那边自己买了房子,爸爸和妈妈也搬过去一起住。我把上海的手机号码留给安妈妈,让安然有空给我会电话。 安然在半个小时后打了回来,说刚才一直陪儿子在上课。上次彼此讲话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有些激动,反而变得拘谨。她听起来爽朗了许多,习惯了晶晶软软的上海话,安然的声音显得很大。我们不着边际的聊了几句,彼此很客气。她问我有没有时间到家里坐坐,我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勇气,便撒谎说我人在上海。她没有再坚持,我也没有再解释,我在想我们俩儿可能谁都不知道见了面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于是不如不见吧。电话那边我听到一个小男孩奶声奶气地不停在问“妈妈, 谁呀?”。安然最后声音低了许多嘱咐我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才让我有了些过去的感觉。通话就这样结束了。 中午两个在出版界折腾的同学请我在东三环的艺苑 Club 吃饭,不料来了七八个人,男生女生都有,包括以前经常在我们眼前晃的“隔壁班的那个女生”和她新婚的日本丈夫。大家穿着都很得体,只有我自惭形秽,像个送快递的。大家都有了些变化,女生比过去会打扮多了,但明显地时间在她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大家都很放得开,“小姐”、“二奶”、“开房”之类的词汇反复被用到,肆无忌惮地开着婚姻和性的玩笑,八卦了一阵子谁又和谁离了婚,谁又有了一个什么样的情人之后,话题又转到买房子,炒股票,作买卖的话题上。同学甲调皮捣蛋,做地产发了家,语出不凡,豪气冲天; 同学乙是当年班里的翘楚,读研留校,皓首穷经,已全无当年的英气,言语间抱怨学校的待遇不好, 分房潜规则;同学丙早年美丽可人,是苏红的密友,和我一起演过话剧,不幸嫁给中山狼,夫妻反目,讹了一大笔青春补偿费后吃喝玩乐,成了社交圈里的名媛;同学丁在报社做记者,这个年纪还在忙出国。没有人谈及读书、文化或思想的 事情。我平常和客户或不熟的人在一起,可以无所不谈,荤素不忌,但和老同学在一起,却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来的女生中有几个,我记得她们刚入学时候娇羞的样子,说话都会脸红的,现在怎么也对不上号。于是我的话变得很少,有些沉闷,和坐在隔壁的日本友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用汉语和英语聊着。我指着“隔壁班的那个女生”,对日本人说“她的,我的朋友, many years, beautiful woman, 你的不能 bully her. ”。日本人又躬身又点头“ Of course. Of course. ”众人哄堂大笑。 大家都喝了些酒,想起学校里的事,都低头沉闷了一会儿。我又问了其他同学的情况,不敢相信有一个不太熟的同学在外企里卖命竟然英年早逝了,让我唏嘘不止,相约以后一定要多联系。同学甲拍着我的肩膀说“世界上有三种朋友最可靠,一起扛过抢,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所以你没听说过吗?叫做 ‘老同学们常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还是咱们的同学好啊!你看姑娘们都越来越漂亮了”。一个女同学埋怨我结婚都没告诉大家一声,连个送礼的机会都没有,我连忙解释“糟糠之妻,低调处理了”。众人便开始攻击我是叛徒,并扬言我和上海女人的婚姻不会长久,还不如趁早在北京再找一个“咱北京姑娘”做小情儿,先预备着,让我言语一声她们好开始排队。也许我在美国呆的时间太久了,这些话让我瞠目结舌,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本应拂袖而去,碍于同学情面,只得说“好的呀,好的呀,你们去跟徐静蕾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希望”。不料这句“好的呀”又成了我被上海话荼毒的证据,又是一番攻击。 出门的时候,同学甲笑着问我有没有时间在 Club 里做一下“白领丝袜保健按摩”,我忙称“家有悍妇,不敢妄为”。坦白地讲,这种消遣我不是没去过,但跟老同学一起,我放不下我道貌岸然的面具。同学甲开着大宝马送我回酒店,在木樨地的时候我就下了车, 我说我想在街上走走。刚下车,名媛同学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晚上一起喝酒, 并说忘了告诉我苏红前年夏天带孩子回来过,问我要不要苏红的邮件地址。我很感激她能想到这点,告诉她我不久前在美国和苏红有过匆匆一晤,知道她的生活很幸福。名媛同学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她老公脾气不好,经常吵架。” 刚刚下午三点钟,天却暗了下来,云层也越积越厚。街道的两旁不时传来一两声孤零零的爆竹声,闷闷地,在厚重的空气中并不能传出很远,孱弱地宣告着农历新年的到来。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里有些烦闷。中午的事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这些昔日朝夕相处形同手足的同学让我感到陌生。街上的行人都裹着厚厚的冬装,面无表情地匆匆擦肩而过。 这些街道我曾经是那么的熟悉,小时候和伙伴们无数次地在这里打闹嬉戏,如今我却谁都不认识了,我成了这里的访客和陌生人。 想起刀郎《五一夜市的兄弟》里发酒疯撒泼打滚的扎巴依,忿忿地想,我要是躺在这里,肯定不会有人认出我。 一路闷闷地走着,快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路上的行人,已经模糊成一个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花了两块钱买了两块烤红薯,蹲在路边慢慢撕开了吃着,开始想家,想在美国的家。中午喝下的酒和寒风中的散步,让我有些发烧,昏沉沉的,竟有些糊涂我自己到底在那里了。多年前我刚到美国的时候,想年北京的家,在和亡友守志的通信中,经常引用鲁迅先生在《戛剑生杂记》里的话“行人于斜日将坠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抑。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皆所身历,非托诸空言也。” 这次大院的哨兵没有为难我,填了访客表就让我回了家。在军人服务部里买了酒瓶啤酒,坐在家里闷闷地喝。楼道里到处是别人家做晚饭的味道。 我依旧郁闷着,还有孤独。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在生我的国里 反成为无家的人了 没有人知道罢—— 将故乡看作外国的 我的哀愁。
这是很久以前的一首日本诗,却准确地说出了我的失落。 躺在沙发上就着了,醒来感到全身发冷。又愣愣地坐了一会儿, 开始翻箱倒柜,从箱底翻出我的旧军大衣,深深吸了一口好闻的樟脑味。 我裹上军大衣,也把自己包围在过去的气味、生活和怀念中。我感到了透心的温暖和惬意。有了这些, 我什么样的寒冷都对付得了。那时候,冬天我总是喜欢穿军大衣,扎着白色的线围脖,那时我是多么干净漂亮的少年。 我想去北大看看。那是我在北京的另一个家。 夜色笼罩下的北大更加整齐和沉默,与围墙外零乱的灯红酒绿俨然隔世。我迈着大步从南门走入,没有人阻当我。学校已经放了寒假,有些冷清。偶尔有情侣相携走过,亲密得让人羡慕。三角地竟有人在卖花,凭空增加了些学校里特有的浪漫。每年寒假都是同学少年们培养感情的好时候。 我从南门走到西门,又绕到后湖,竟走出一身的汗。在未名湖边的石头上坐着抽烟的时候,老婆的打过电话来,我告诉她我在北大未名湖边散步。她警觉地问跟谁,我说“ Honey, I am by myself. I am lonely and I miss you.” 我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今年北京相对较暖,湖水没有封冻。往年我和苏红常常在晚自习后踏着冰雪从湖上走到湖心岛和石舫上去。 我形单影只地继续在北大游荡,行人不时投来审视的目光。在勺园边上的佟园餐厅一个人喝了些闷酒,然后拿着啤酒坐在图书馆冰冷的台阶上继续想心事。东边的草坪已经剩下的不多了。那些年的冬天,有时我们会裹着军大衣坐在铁栏杆上唱“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叶”,多么幼稚啊!我在这里已经不再认识什么人,更不会有人认识我了,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以此为家。我一直觉得我自己永远也不能像别人那样成熟,这么多年我的心一直没离开过学校,我的很多想法和习惯仍然像个学生,每次回到学校我都兴奋不已,我的心一直没有老。到北大读书是我一生迄今自己做的唯一正确的决定 (我跟老婆说,跟她结婚是第二个正确决定)。燕园的四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光,许多事和人都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我的朋友们都已婚嫁,即使聚在一起都感到陌生了。但我对北大一如既往。这里有我太多的感情和寄托,是我的精神家园。北大是我亘古不变的情感归宿。跟上海不一样,在北京生活的时候,我还很贫穷而清纯,有过理想主义的爱情和心心相印的女友,但从来没有过情人。情人是什么呢?情人无关婚姻,像罂粟的花,美丽却致命。 回到家里,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用电话拨号上网预定了些新鲜的玫瑰在情人节的时候要送给上海美丽的谁和谁。然后我裹紧了大衣躺在床上,像《围城》结局里的方鸿渐一样看着天花板昏沉沉地睡去了。梦里听到看到新年的爆竹在阴郁的空中突兀地炸响,声音的碎片伴着雪花萧萧而下。 明天一早就去酒店 Checkout ,改机票马上回美国,回家。 2007 年 2 月 11 日于首都国际机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