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海,不是《长恨歌》里的上海,也不是《花样年华》里的上海,更不是《上海的金枝玉叶》里的上海。
我的上海,是在童年弄堂的小阁楼上,将头探出老虎窗口看层层叠叠的黑瓦;我的上海,是在少年的老公房底楼,看着天井外狭小的蓝天,目送一群群鸽子飞过;我的上海,是在青年走过淮海路的清晨,在路边小店买两只菜包当作早餐。
我的上海,是大部分普通的上海人的上海。
这个上海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华丽,也不像意淫里那么小资,更不似批判的那么腐朽。这个上海里的人们,不知道咖啡机为何物,不晓得西餐馆里的门道,更不懂那么多的洋泾浜外文。
这 个上海的昨天,是每天烧煤炉倒马桶,是在拥挤的小菜场里,是在七十二家房客的螺蛳壳里。这个上海的今天,是匆忙的上班下班的脚步,是焦虑地看着股市房市的 起伏,是在搬迁往遥远的郊区还是坚守在上辈留下的市区之间的犹豫。至于这个上海的明天,无论我有多大的想象力——都无从描述。
至 于王琦瑶们的上海,许文强们的上海,则是少数上海人模糊记忆里的上海,或者说是大多数非上海人幻想中的上海——这个少数的上海,或许属于那些匆匆的过客, 属于曾经遗失了荣耀的子孙,属于早已消逝了的冒险家,属于张爱玲笔下的文字,属于好莱坞怀旧的胶片,却不属于多数的上海人——至少不属于我。
而属于我的这些上海,无论在弄堂里的小阁楼,还是曾经的老大楼,抑或六层的旧公房,以及高层的公寓房,都有一个共同点——苏州河。
1978年 末,当北京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闭幕,中国历史彻底被改变的那一天,我出生在上海黄浦区的一家医院里,摩羯座。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起,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 与父母家交替度过的。父母上班时我住在外婆家的小弄堂里,那是一个小小的过街楼,可以从楼板的缝隙看到底下的门洞,上面还有个小阁楼,通过狭窄的木头楼梯 爬上去。
我更喜欢扒在老虎窗上——开在屋顶上的天窗,却有个迷你的屋顶罩着,仿佛把 头探向另一个世界。虽然只有两三层的高度,但从老虎窗望出去的感觉,却像站在世界的屋顶,一眼望去都是层层叠叠的黑色瓦片,夜晚还会有神秘的野猫出没。两 年前我路过那里,发现弄堂正在被拆除,我永远难忘的小阁楼,终于成为了空中阁楼。
父母也常把我从外婆家接回去,经过一条长长的弄堂,出口处是北苏州路小学,我在那度过了一到三年级。走过我的小学就能看到一座桥,据说有悠久的历史——老闸桥,当年马永贞从山东初来上海就在这座桥下讨生活。
我 的童年也几乎每天走过这座桥,时常看着桥下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鳞鳞波光。我并不害怕那难闻的气味,还很喜欢停泊在河边的那些船,有些船有高高的桅杆,过 桥时就把桅杆放下。最有意思的是驳船拖着的船队,经常绵延上百米之长,一艘接一艘宛如接龙游戏,发出轰鸣的马达声,激起河上汹涌的浪涛,,,当然,现在这 样的场景再也不见了。
走过老闸桥,沿着苏州河南岸往外滩方向走,经过河南路桥不久是江西中路。我的父母就住在其中的一栋大楼内,那是三十年代的老大楼,今天看来不过是五六层的老房子罢了,当年却称得上是高楼大厦。
我 还记得走进昏暗的大堂,就有一个旋转的楼梯,旁边有个老式的电梯。我家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内,卫生间和厨房间都在外面公用,唯独属于我们的是一个阳台。那个 阳台宛如城墙上的马面,两边有罗马柱的装饰,铁栏杆也似乎有些年头,好像栖身于欧洲小城的街边,倚着阳台栏杆窥视对面的风景。从这里可以遥望到外滩那些楼房的背面,比如当时市政府的圆顶,还可听到海关大楼的钟声,免了看自家的三五牌大钟。
外婆去世后,父母带着外公一起搬家了,来到曹家渡的三官塘桥下的一栋六层楼的公房之中。那是一套底楼的单元房,还有个不大的天井,父亲养起了鸽子与兔子,我还一度养过一只白猫,尾巴尖上有火红的斑点,那只猫的死亡让我伤心了一个夏天。
多年以后我在小说《恋猫记》和《猫眼》中都反复描写过那种猫的形象。暑假时我常和外公一起,清晨穿过三官塘桥的桥洞,沿着苏州河走大约十分钟,就会走到中山公园的后门,还有华东政法学院和一家精神病院。
几年后外公又去世了,我们搬家到静安区的昌平路,那里距离苏州河也非常近。记得那时的河边有不少码头,我曾在河边的荒草里发现一个硕大的石头磨盘,竟雕刻着一副标准的象棋棋盘——不知何方的仙人坐在这里对弈?
1998年 的搬家,只不过向北移动了几百米,却更靠近苏州河上的一座桥。我常在夜晚走过那座桥,看着桥下滚滚的河水,涨潮时几乎要漫到堤岸——我一度为此做了个梦, 仿佛是波涛涌上了我的床,梦见我回到了三十年代,回到了童年居住的江西中路的老大楼,看见苏州河水漫过河岸,在老上海狭窄的街道间汹涌流淌,后来这个梦让 我写了一篇名为《苏州河》的小说,但与那部名为《苏州河》的电影无关。
同样巧合的是,我所就读过的两所小学与一所中学,距离苏州河都不超过五百米,而且都与苏州河上的桥有关。第一所小学出门就是老闸桥,第二所小学背后是宝成桥,中学的背后是武宁路桥——这所中学在我毕业后的第二年就被夷为了平地。
如 今我又搬家了,却还是在苏州河畔,不知是命运的机缘巧合,还是梦中不能割舍的涛声?河还是那条河,两岸的风景却早已被改变,就连颜色与气味都变了。苏州河 已变成了一道峡谷,在高楼大厦的丛林间穿梭,那些陈旧的工厂都已消失——也包括我的父亲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即便幸存下来已变得不再认得,就像莫干山路50号里的小小世界。苏州河的变化,也是我的人生的变也,更是上海这座城市的变化。
我的上海,是苏州河两岸的上海,不是淮海路衡山路的上海。我的上海,是父辈的工厂的上海,不是祖先的洋房的上海。我的上海,是平民的五彩照片的上海,不是贵族的黑白旧影的上海。我的上海,是活生生的人的上海,不是冷冰冰的梦的上海。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上海,但上海只有一个。
备注:此文发于2009年1月《上海画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0901&postID=63578&page=1#mark
/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