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四月 09, 2007

刘荒田:面对父亲

《散文:面对父亲》(刘荒田作)

响应九娘等朋友的呼吁,将拙文贴上。陈善埙的《魔境》去年已贴,可输入他的名字查出来。

面 对 父 亲
刘荒田

感恩节午间,我在书房里赶译一个从网上下载的故事。外面一片喧哗。妻子和丈母娘一起,边看食谱边炮制火鸡。我在忍受碗碟的碰撞声之外,还得随时听候差遣。 “喂,过来一下,把烤炉的温度和时间校好。”系着围裙的主妇威严地下达命令。平时她要是听到键盘的滴答声,不轻易叨扰,但今天不同,合家团圆的法定节日, 按惯例要努力感恩,我当了逃兵,道理上亏了。我所以要争分夺秒,是因为过一会,亲人都要来,弟弟和妹妹、他们的配偶和孩子,到时济济一堂,野小子们到处 跑,更不能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我所翻译的,是美国某城市一位夜班计程车司机的自述:

20年前,我开计程车为活。一天凌晨2时半,我依约到达一个建筑物的门前。夜深人静,大楼里一片黑暗,只有楼下一个窗户亮着灯。在这种情况下,换上别的 计程车,司机顶多按一下两下喇叭,如果没人出来,就开车溜掉。不过,我知道好些可怜的人上早班,只能依赖计程车,我要是开溜,他们可能赶不上趟,于是我下 了车,到门口去。我对自己说,那乘客说不定需要我的帮助呢。我敲了敲门。

“请等等。”里头传出苍老的声音。还听到她在地上拖着重物。过了好一会,门打开,一个小个子女士,看模样有80岁,站在我跟前。老太太穿着印花上衣,头戴 方形帽子,帽子上用扣针别着一块面纱,活象从40年代的电影里走出来的。她身后有一个尼龙衣箱。我环顾一下这家公寓,好象许多年没住人,所有家具都被床单 覆盖着。墙壁上没挂钟,厨房的柜台上没有小摆设也没有餐具。在墙角倒有一个纸箱子,盛着玻璃器皿和照相簿。

“劳驾,把行李提上车去。”老太太对我说。我把衣箱放进车后箱,回过头去帮她。她挽着我的臂膀,缓缓地走下人行道,一个劲地感谢我,说我是大好人。我说:“我没作什么,所干的不过是这样:我要求人家怎样对待我的妈妈,我就怎样对待每个乘客。”

我马上惦念起父母亲来。父亲最近害了重感冒,别的症状好对付,咳嗽却折腾得他睡不着,坐不好,叫苦连天。我开车送他去看了几次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 要不引起肺炎并发症就好。今天早上,父亲在电话里说,咳嗽轻了点。随即他抱怨起同他们一起住的妹夫来,昨天说好的,妹夫开车,中午把他们载来我家。可是, 妹夫临时被在车衣厂当裁剪工的弟弟抓了公差,要在下午4点前把货赶出来。父母亲只好在家里干等。我对此没在意,老人家来到我家,坐在客厅,要么读报纸,要 么打瞌睡。几个精力过剩的小子到处蹦哒,屋里没个安宁,晚点来就晚点来吧!

我继续翻译下去。

“你真是个好孩子。”她说。
老太太上了车,把目的地告诉我,接着问:“你能不能穿过下城?”
“路不近呢。”我说,意思是不想她额外多付车费。
“不要紧,反正我不赶,我这趟去的是Hospice(注:为垂死者设立的医院)。”
我从后视镜端详她,她的眼睛含着泪花,喃喃道:“我没有亲人,医生说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没搭腔,悄悄地把里程表关掉,问:“你要走哪条路?”

往下的两个小时,我和老太太穿过整个城市,她指给我看,她曾经在那栋大楼内当电梯操作员。我们开进一个住宅区,她告诉我,她和丈夫在那幢房子里度蜜月。她 让我在一家家具店的门口停下,说这里原来是个大舞厅,她在里面跳舞时还是小姑娘。好几次,驶过特别的楼房或者街角,她要我放慢,她坐在车里,久久地沉默, 凝视着暗处。

午饭后,父亲来了几次电话,一次比一次急。我纳闷地想,人老了就难缠,又没什么要紧事,赶到这里来干嘛呢?我安慰父亲说,聚餐反正在晚上,再等一下吧!父 亲说:“不等了,你叫阿文来接。”我的儿子文躺着看电视上的球赛转播,不想动弹。我离开电脑桌,打算自己跑一趟。然而,对老爸有点气,从前那么有担当的男 人,老来怎么变成小孩子呢?手头的翻译还是放不下,便想出折中的办法,给在车衣厂忙碌着的弟弟打电话,问妹夫什么时候可以收工。妹夫回话说马上就好。我松 了一口气,在电话告诉父亲说:“阿民现在去接你们。”

我还在翻译。

到第一线晨曦洒下来时,她蓦地说了一句:“我累了,走吧。”
一路上再也没说话。目的地到了,低矮的房子,看样子象疗养院,驾驶道直通往门前的柱廊下面。车子一开到,两个医护人员马上跑出门来,他们又殷勤又紧张地盯着老太太迈动每一步,他们早就准备好迎接她。
我打开车后舱,把衣箱拿出来,放在门口。这时老太太已坐上轮椅。
“多少钱?”老太太边问我边打开手袋。
“不用付钱。”我说。
“你要养家活口呀!”她说。
“我从别的乘客那里赚回来就是。”我回答。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弯下腰来,拥抱她。她紧紧搂着我,说:“你给了老人一点儿快乐时光。”她说,“感谢你。”
我攥着她的手,好一阵才放开。然后,我走进熹微的晨光。背后,是关门的声响,一个生命完结的信号。

三点多,楼下的门铃响起来。我连忙下去迎接。父亲病殃殃地拄着拐杖进来,后面跟着神情端肃的母亲。我要扶父亲上楼,父亲把拐杖搁在楼梯口,说不用,自己 握着栏杆,一步步地挪。81岁的父亲,老到火候了,脸上不再有深刻的皱纹,老人斑所覆盖的五官,重新膨胀起来,一似早已瘪了、揉得皱巴巴的废气球,再次充 满了气,平滑诚然平滑,轮廓却是陌生的,晚年的忧患不声不响地把相貌安排过一次。我遂惊觉,父亲的肩膊倾斜,过去的中等身架,已经缩小四分之一。从背后 看,父亲拄拐杖站立的模样,和祖父酷似,也是肩膊歪斜,不同处是祖父惯常所拿的是乡间称为“大碌竹“的水烟管。可以预测,我如果有幸活到80出头,模样也 差不离――肩膊肯定是歪掉的。妻子早已这般预言。世代的传承,在体形方面也如此昭彰。

父亲还在病中,心理脆弱,我不敢象往常那般放肆,请他坐下,问他喝点什么。把老人安顿好,我回书房,继续敲打计程车司机的故事。

这一天,我再也没有接载过一个客人,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子,脑袋一片混沌,几乎无法说话。我想,如果老太太碰上一个坏脾气的司机,或者一个急着下班、失去耐性的司机, 如果我不载她跑这一趟,或者在接她前,只在门外按一下喇叭就溜之大吉,结果会是怎样的?

回顾一番后我想:刚刚作完的这档子事,在一生中没有比它更重要了。我们总是费尽心机去追寻好时光,可惜好时光在手中时,我们不曾发现它的美丽,因为,它被好些人裹在“微不足道”里头。

译到结尾时,父亲挪进书房。平时,他看到我在忙,便不多说话,唠完非说不可的话就离开。但今天不是,他在我背后的椅子上稳稳地坐下。我赶快把最后一段译完。

一位老人,读罢这个故事后说,人们未必记得你说了什么作了什么,但他们都记得你的言行让他们“感觉”到什么。

转过身,和疲态毕露的父亲说话。当然是说病。这几年,父亲的话题逐渐缩小,“病”成了中心。他本来很健壮,精力充沛,脑瓜灵敏。我21岁那年,他44岁。 父子俩到40公里外的乡村买“黑市”稻谷,每人用自行车运100多斤。路长不说,还提心吊胆,提防路上的关卡把谷子没收。回到家,我累病了,躺在床上起不 来。父亲没事似的,和弟妹们打草包直到半夜。临睡前过来看我,说了一句:“骨头太嫩!”从壮年到老年,他都硬朗。70岁上才得上右膝盖严重磨损,导致肌肉 萎缩,进医院换上一个塑料膝盖。从此行走有困难,年来尤其严重,据医生说,10年的保用期已过。他偏生就行动型的性格,坐言起行,风风火火,格外憋气。

“爸,我和你说多少遍了,不要给医生折腾了,有确切的症状才看,不然就不去。死生有命,怕得那么多!”
“我晓得,我如今的状况,是心脏科医生害的,非要我服阿斯匹灵,吃得我的眼球出血,手脚的毛细血管出血。我不吃,他又说我的心律有毛病,照心电图,照X 光,折磨得真惨!”类似的话,每天他都对我念叨至少一遍,我不敢打断,只说:“那么你吸取教训,不要随便找医生,别以为不花钱,跑诊所是不拣白不拣的便 宜。”我终于明白,父亲迫不及待地来我家,是要撇开母亲,和我说说体己话。

“我早就拒绝,应付不来。上午在甲医生那里量血压,结果正常。下午到乙医生那里一测,高出20多度。乙医生说危险,必须马上服降压药。我是老鼠进风箱……”

“还有你妈,我不去她就唠叨不停,在耳边嗡嗡,一定把我弄到医生那里去。”父亲说到和他结婚60多年的老伴,语气的可怜,教我惊讶。上星期,父亲向我抱怨 母亲彻夜失眠,要我说服她服安眠药。我几乎磨破嘴皮,举了岳母和几位朋友的例子,说明安眠药的可取,也引用了医生的权威结论,父亲在旁帮腔,但母亲坚决不 从。我差点下跪,说你今晚试半片,为了我,好不好?母亲摇头,那种决绝,一似就义的仁人志士。后来,趁父亲不在旁,母亲才把原因说了:父亲每晚起来小便七 八次,服了安眠药后,神志不清,没走进洗手间,随地乱撒。我对母亲说:“乱撒也随他,顶多是洗洗地板吧!总比你晚晚不合眼好多了。”

现在我才省察,母亲夜夜不睡,是为了监视她相依为命的丈夫,怕他摔倒。牺牲自我,保全丈夫,已到病态的偏执。那么说来,五头牛也不能拉她回头了。

“我没法独自出门好久了,到几个街区外去买一份报纸,她也跟着。”父亲长长地叹气。

“这也好,腿不好,万一摔了真难办。”我想起10年前他的唐人街,失足跌进街旁一个小坑,锁骨脱臼,送到医院急救。

“好是好,可是我不能到处走走,散心的自由也没有。”看来,父亲所面对的是两个死结,一是被母亲逼着去看除了折腾别无用处的医生;二是过度的受保护,妻 子以自虐来履行守护的职责,徒然增加他的负咎感。我作为父亲最信任的长子,对此能作什么?白发齐眉的恩爱夫妻,这爱,部分地以牵制和折磨来体现。为爱的奉 献,有时是可怕的,如果以损害自己为前提。

“这辈子,不敢回头看,失败,从头到尾是……幸亏末尾这10多年,在美国吃到安乐茶饭。”父亲呜呜地哭,那样的哀切,那样的绝望,我的眼也被泪水模糊了。我高声叫起来,客厅的孩子以为出了什么事,蹑足前来窥看:

“是你的罪过吗?你那一代,我这一代,都是这样过来的,怨得自己吗?”我激昂地说着。我的父亲,左手拨拉算盘珠子右手写帐簿的精明人,开文具店不到两年就 把全镇竞争对手打垮的强人,解放后当过镇工商联第一任主任,老天爷给了他卓越的头脑、健全的性格、旺盛的精力,却没有给他机遇,青年时逢上抗战和内战,刚 进中年就被下放农场劳动,然后是文革,他给戴上“阶级异己分子”的牌子,在镇里敲破锣游街。我泪流满面,对父亲无言。我要问,父亲,这个帐怎么算?向谁 算?我们失去的是岁月,是生命。

父亲还在哭着。50多年间,我没看到父亲这般悲哀过。上一次是30多年前,他被关在牛棚里,靠一位同情他的工作队员通关节,我在天没亮时,趁他走出屋外去 大便,父子在厕所走廊里匆匆忙忙见了一面。那阵子,他被工作组的车轮战逼得万念俱灰,想去自杀。我对他说,母亲在家很好,就是挂着你,坚强些,很快就能出 来了。在初现的晨光里,他的脸色苍白,心中失去凭借的惊慌,从眼神中透露出来。他毕竟没有失去全部希望,至少,妻子和六个儿女在等候他。今天,末路在不远 处,想及失败的不可挽回,怎不撕心裂肺?

“我问自己,到这田地,还不满足?儿女孝顺,每月领的福利金花不完,看病服药也是政府包下,可是,心里就是难过。”父亲呜咽着。我仍旧无言。面对赋予我生 命的男人,给我最丰沛的爱的男人,我的心绞痛着。人能作什么,面对无情的光阴?我们都是一天天退却,一天天讨价还价却无法取得任何宽限的可怜虫。啊,命 运!

可是,我能做计程车司机一般的好人,让末路上的父母亲活得轻松一些。到了晚年,我愿遇到这样的司机,走好最后的一程。

帅哥,离线

冷慰怀 发表: 2007-02-05 22:04:58

看似无意的译文描写,其实是给父亲的晚年埋下伏笔——每个人的结局都是大同小异,但最后一程却有天壤之别。让我们把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毫无损伤地接力下去吧。
接近随意的,毫无华丽修饰的文字,最能使读者愉悦地共鸣。学习。

帅哥,离线

陈善壎 发表: 2007-02-06 07:18:40

 荒田作为散文名家,下笔不同凡响。结构独特,穿插自如,用细腻笔触写大悲痛大情感。读着此文,读者面对两个父子关系的男人之间心灵深处的高度关怀,它使读者感受到最真挚的“亲情希冀”面对无能抗衡的力量,面对无情的光阴的无可如何的心绞痛。读罢掩卷,慨然长吁!

美女,离线

chenfu 发表: 2007-02-08 07:23:15

一 篇非常优美的散文作品,读后令人难忘。天下父母者,有谁不爱自己的孩子?而天下间的孩儿,有哪一个会嫌弃父母亲的丑陋?这么一篇优美的作品,能够使人思绪 万千,多么值得再三地读上四五次。这个时候,你与我的感受,同样是深刻的,难忘的。好好地热爱自己父母亲,好好地珍惜身边仍健在的父母亲,让父母亲安享晚 年,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责任。肯定的说,这个人间的“爱”字,值得我们大书特书!!!

帅哥,离线

罢了 发表: 2007-04-09 11:36:31

尊老扶幼的传统美德,父子挚爱的人间真情固然感人,可是,这又怎么能除却得了老人心中“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的伤感情怀。

记得前年春天,我斜跨美国,到佛罗里达州去探望一个八十岁重病中的故友。无论美国的医疗条件有多好,无论她的女儿有多孝顺,都抹不去她脸上的那层深深的落 寞和伤感。语言在那样的时刻是多么的苍白,我默默地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希望能通过相握的手,将她心中山一般的悲哀承接一些过来,也希望将我对她的 同情和关爱输送一点给她。我想,她一定能感觉到,我的心也正在为她再也回不到梦牵魂萦的故乡而哭泣着,颤痛着。

沉默中,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西雅图附近的火山圣海伦斯,脑海里不断地跳跃着那山尖上燃烧着的一簇簇熊熊的烈火。记得当年拜访它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它身上那 些密密的垂直纹理,我不知道,当它正战栗着激动地燃烧的时候,是什么东西使它突然凝固住了。但是我想,它一定拼尽全力地挣过,而这些密密的垂直纹理就是它 生命挣扎的痕迹。它也一定满心痛苦过,一定饱含过希望;它也许永远死了,也许正暗蓄着伟大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可是我们呢?我们的生命还有下一次 吗?那些消逝了的昨日还会回来吗?在我朋友的身上,在荒田兄父亲的身上,我看到了明天的我,心里不由掠过一阵阵“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的悲 凉。。。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的朋友和我,与这道坚韧的山脉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也许我和她曾经是那火山上一朵小小的火苗?我们曾经是那样疯狂地蔓延着,我们 曾经用我们不屈的生命保持着熊熊的姿态。在我们的怀抱里,在我们挣扎时裂开的条条山沟里,我看到,白杨树、桑树、小麦和葡萄沿着沟水成长起来了,浓稠的绿 色将沟水旁的田野点缀得像一块闪闪发光的翡翠。

或许,人生真正的意义不在于存在和拥有,而是在于传递和延续?

------------
编后随笔:

想起大学的野外实习,在南京附近的六合县看火山岩。不由自主的想象当年的壮丽景观~~~那种染红半边天的炽热,那种激情的爆发,那种滚烫的流动~~~

不管怎么说,它诉说了它的诉说。

然而不是所有炽热当岩浆都有这种诉说的机会。更多的是默默地冷却在地下的某个地方,凝结成冰冷的岩石。人生也如此~~~如果不善于把握机会又不甘于平凡,结果就会满眼都是‘失败’二字。

亲情最是自然,却也有着不足为人道的无奈~~~

这句话又让我想起患了癌症生死未卜的朋友霜子,想起她那篇告别的文字,谈的就是‘爱情/亲情/友情’。她选择了告别网络,独自和家人与死神共舞。虽然心很痛,但也只能理解~~~

永远不会忘记她留给我们的那句话:给出去的爱才是自己的。

http://www.e-literati.com/bbs/leadbbs/Announce/announce.asp?BoardID=108&ID=141244&Ar=137652&AUpflag=0&Ap=2&Aq=1

/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