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參2007-07-29 07:32:17 人气:88
小說《任娥珍出走的婚姻大事》
任娥珍出走的婚姻大事 【上】 (1) —能嫁来美国,管他高矮壮瘦,都是男人呗,嫁过去做美国华侨。媒人跟母亲这样说。 —伍先生四十老几怎算老,男人一枝花啊,媒婆子说。 —宝贝女,嫁了男人有个家,母亲才放百个心,何况嫁去美国,母亲说。 —妈含苦茹辛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现在是报答母亲时候。母亲说。 在任娥珍听来,媒婆子像演戏,但自己心里想的不是假戏真作,想的是诚心诚意嫁人。心里自然也想过爱男人,心热得能化千里雪。…任娥珍看伍贵兴老远从美国回 来,就为了找她这个姑娘,她这样面对自己的心境。若不是改革开放,做梦也没想过会在想嫁又嫁不出的年纪这样相看对象。外婆家来的媒婆子,把伍贵兴的相片捎 给妈。婚姻大事和母亲想的婚姻大事,现在都来到眼前,满脑子都是莫明其妙的婚姻大事。任娥珍知道对方默认这门亲事了,但暗自委屈的心意,最初他心里就忐 忑,但没有为这门婚事掉泪,想的都是横下心的心机,似乎还感激媒婆子撮合的姻缘高兴,认命了。 这场纷飞大雪下得没完没了,大地苍茫雪白。在风雪里,任娥珍看著媒婆子领著伍贵兴来到白杨树村。她妈把他们接他进门了。然後,木门被推开。那阵子风铃迎风雪飘盪叮噹,真像命运註定的,摇撼她二十六年的身心。伍贵兴被迎进炕上坐。那时,她已躲在兰花布门簾後面偷窥了。 —任丫头,出来相睇呀!媒婆子说。 —傻丫头,出来见伍先生呀!听到老妈子说。 而伍贵兴呢,当任娥珍从帘子後面闪出来,他眼光接触了她的身子和眉梢眼角。天生的自卑感吧,令他不知怎的心里难恬适,甚有无地自容之感。但就是那阵子惊鸿 一瞥吧,想到「惊为天人」这意思,看著媒婆子瘦瘪巴交的脸笑得灿烂,他醒悟钱得用在刀口上,能使鬼推磨,没白化。他马上从手上的皮筴取出早就封定的五千元 红包。他相信姻缘到了,天定的姻缘当借重媒婆子。 —人不如照片里的俊,个子比伍丫头矮些。但我表侄能文能武,在纽约唐人街当大厨呢,媒婆子说。 —是这样吗?她禁不住问:说说纽约我听听。那时也不知为甚麽这样问? —任小姐,听说妳中学毕业,还在车站的职业学校唸过英文,是吗?历史书上必有讲。纽约跟叁藩市是美国东西两岸两大城市。妳说的旧金山叫叁藩市,在美国西海 岸,纽约在东海岸。以前旧金山比纽约大大著名,因为从前我国沿海地区许多人当猪卖到美国做奴工,我曾祖父就是。美国东西两岸有条横贯大铁路,就是咱们中国 贩卖的奴工建築的,铁路完成了,却造成几十万人死亡。…怎也料不到他接下话柄滔滔不绝说。 看相貌比普通人还普通:眼细,脸眫,还生个小鼻孔,看他的矮胖样子,总有说不上理由的反感。根本不是上大场面的人啊,但见他人却彬彬有礼,很会说话。人不可貌相?对这个人另眼相看,就打那时开。这就叫相睇吗?她在心里不住的嘀咕。嫁到远远的美国,好歹谁知我…她心里想像的姻缘似乎一五一十了。 —纽约很多中国人吗?最初跟他说话,都是这个好奇心。 —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中国人移民美国开始蓬勃还是国内开放改革之後,唐人街繁华是新老移民带动的。近年也有许多人不畏生死偷渡美国,尤其是福州人温州人最 多。唐人街气象万千喽!偷渡过去或移民过去的人,非法也好合法也好,男人多数幹飧馆行业,女人多数进缝衣厂工作。他竟会说得头头是道,人不可貌相啊,她想。 —那我到美国能幹甚麽职业?她好奇问道。 —如果妳欢喜工作的话,可以在飧馆做侍应,也可以学缝衣。我父亲逝世後,妈就结束了洗衣店,把店铺改作缝纫工场,接货缝纫。 —我愿意。她说得理直气壮,似乎满心欢喜。 —妳会欢喜纽约的,纽约很美丽,他也说得理直气壮。 —是吗?她问道,是真正欢喜了。 —世界第一都会,试想美不美。他笑道,小鼻两边肥肉横叠。在他心里想来,说纽约如同说眼前人了。 —我会喜爱纽约,她是打心眼想像的。 —纽约每年有几个月时间都是下雪天,我天天踏雪坐地车上班。任小姐,可以领我在妳村街照个相吗?他突然问她,小鼻两边的肥肉又胀满了。 —好的,她嫣然微笑。 就是这样的媒说相会,一路踏著雪,也把两人的心接近。 眼前的雪景透明,好像二十六年从未这样看望村里的雪,雪给人生带来媒说的姻缘。很快就把心机化入他带来的相机里。看他竟然也会照相,心想人不可貌相是真 的,心里的理由有千百个,还是这个最真:嫁个好男人才合心合意。於是,心里的默念的婚姻故事也打村街雪景想起。由雪地踏到遥远的美国,美国像在眼前。长长 的村街,白桦树白杨树笼罩在雪里。两只黄狗跟著他们先後嗅著跳著。刹那间,他把她的倩影摄进去,彷彿把她的成熟的美姿映得愈发透明。 —这里看到的雪景跟纽约不同,这些照片有纪念性,然後听他这样说。 —是吗?幹啥把狗摄进去?她突然像被他的话迷惑了,道笑駡。 —自从十七岁离乡後,我没看过乡下黄狗,他说。 —狗有趣吗?她奇怪他的心思。 —怎没趣,狗通人性呢。 就在她疑感的望著蹦跳开去的黄狗,他情不自禁走近她。 —任妹子,我很小就没见过父亲,母亲把我带到美国不久我爸逝世了。 她看他靠著桦树的身体,眺望白茫茫远远的村街,还不知他说这话跟媒说婚姻大事何关? —愿意嫁我吗?他问得多情还是无聊? 她无言的低垂脸颊,感觉脸颊刹那热辣。站在白桦树前雪地上,连正眼也没看他一眼。她祇默默的盘算婚姻大事。後来呢?许是姻缘由心定,变成自己设定了,婚姻的心和身体都像交给美国。然後跟他到镇里照像馆照了像,接著到乡里登记,在毛主席像前发了誓,就成了夫妻。她被他带到乡里惟一的招待所,完成新婚的夫妻之礼。她难忘自己的初夜,难忘被这个男人挑拨了二十六岁的躁鬱和胡塗,像 既无开始也无结束。最不该看见的却是丈夫结束後的样子:他坐在她身边,胯间伏著萎缩如小粪蟲的阳具,萎缩如拇指。她也看到自己腿眼下那片残红,早就化作羞 赧,也是一辈子的秘密了。她也在刹那间把悬吊的空虚收摄进幽穴,拿起棉被掩饰二十六年的身体,绻缩的样子像被横刀夺爱。然後呢,她双眸含幽含怨看著丈夫, 他像没有自尊的羞耻,刻骨铭心化作她初夜的羞情。倘若说洞房初夜的羞耻,原非男人愿望,也非女人料想;成了夫妻後,她人像老鼠跌落天秤,但都被这个婚姻註 定了,夫妻生活从那夜开始。 (2) 任娥珍像望望星星月亮想美国,一年不到望到了。被丈夫从纽约机场接回家,就是为人妻的美国生活第一夜。但她非常奇怪自己的心理,当夜被丈夫饥渴似搂进怀抱时,为甚麽会想到跟丈夫新婚之夜?她竟丝毫没有跟丈夫睡的激动和慾望。 她不敢再接触丈夫的胯间,连收拾残局的心情都没有。自然喽,难忘这夜丈夫的衝动,然後几乎连感觉都没有,就听到丈夫说,娥珍,盼望我们像夫妻。第二天一 早,她寻到阶梯下面的地窖,见到矮子丈夫早就在地窖。丈夫正在地窖厨房忙碌,有蒸气冒腾。地窖的天花板交错装置许多铁管胶管。地窖就是他说的洗衣店改的缝 纫间,连厨房,很宽阔。她终於看到奶奶坐在一辆缝纫机旁,地上堆满衣服。她木然的望著奶奶,没丝毫的动作。但是奶奶看到了儿媳妇,双手拄著手柺望著她。 —家嫂,睡得惯吗?这麽快起来?但听奶奶说。 —阿妈说要喝媳妇茶呢,我先泡茶给妳,丈夫说。 —这杯新抱茶,我等足几十年喽!见到奶奶笑口吟吟,才猛然醒悟丈夫天生是母亲的模样。 —希望妳慢慢会习惯这个家,丈夫提著茶壶迎出来,说。 —家嫂,妳会烧饭吗?奶奶却问。 —会一些,她答。 —平日妈和妳叁餐饭菜,不难料理。出了街口就见到菜市场,但也可以乘地车到唐人街买菜。下个星期我放假,领妳逛唐人街,可以买回一个星期菜,想烧甚麽菜肴,随心所欲,丈夫慢悠悠说。 她呆望著奶奶,不知怎回答。她想到自己是不南也北的江西人,丈夫虽然也说普通话,但南方话音听起来嗷口;他说到甚麽随心所欲的菜餚,她心里觉得难为情。在家乡,有甚麽菜餚?一日有两餐在车站饭堂,有甚麽菜餚?下班回家後,晚餐都是母亲一手包办,怎说得上丰衣足食,有啥菜餚。 —伍家没甚麽大规矩,又听奶奶说。 她祇有木然的点点头。 —如果妳愿意陪妈在家里,妈会教妳怎麽缝纫;如果妳想到餐馆工作,我会跟老闆说,请妳进去学做侍应生。但愿妳慢慢会欢喜纽约生活。丈夫说。 —侍应生!服侍人吃饭的侍应生?她突然衝口问,毫不掩饰自己的见识。 —职业无贵贱。如果妳想做侍应生,改个放假日我领妳去餐馆看看。丈夫仍然是慢悠悠的口气,并没理解她的心思。 —我要家嫂在家里陪阿妈,奶奶向儿子说。 —我愿意陪妈妈,她不遐思考就说。自然这是个人的抉择,也是心里秘密。 —最理想了,我每星期都有一天假,回家看妳们,丈夫欢喜道。 此时,但见奶奶霍然站起身,叁两步到碗橱里,拿出了她由乡下带来的檀木托盘和磁杯子,端放灶台下的小小圆槕上,开始一五一十教导她酙媳妇茶。奶奶这个动 作,著实令她吃惊!然後呢,奶奶命她跪下,教导她怎样酙茶奉茶。她站在奶奶面前依然毫无动作。但看奶奶手上的茶盘茶杯子滑落地下,茶盘呯呯滚动,瓷杯子碎 裂之声贯耳。奶奶把拐杖打得地板咚咚响。奶奶这个动作,著实令她吃惊!她的惊悸,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奶奶为一杯媳妇茶小题大作?还是奶奶火气太大?还是我直率的表白了品性?我妈从未这样待我。然後她狠狠的白一眼奶奶。她看见奶奶脸发白,浑身颤慄。说得上也是理由吗?她仍然木然的站在奶奶跟丈夫身旁,满怀心虚气浮之感。 然後呢,二十七岁的任娥珍,在四十叁岁的丈夫伍贵兴面前,看著六十老几的奶奶黑著脸孔,独自洗炉台,抹厨房地库,抹点油盐酱醋瓶,她有难言的内疚。但第二 天她起得绝早,主动做完奶奶做过的劳作。她想自己已经领悟了美国华人的生活,日後怎样做这个家庭主妇。当她跪伏地窖擦地板时,听到奶奶扶枴踏楼梯的声音, 也看到丈夫扶著奶奶。见到丈夫和奶奶,她不敢望他们,心却想起昨夜没有跟丈夫说话,他也没有性爱的动作。但从这天开始,她知道将来的日子就在地窖里消磨, 与奶奶像地下人。她有一百个委屈,但是後来也如丈夫说的慢慢习惯了。然而心里为甚麽有个疙无法平伏呢?是她打新婚初夜就无法抑止的心里矛盾:夫妻圆聚在 美国,她对丈夫永远缺乏性慾的期望。每星期他回家度假,她都自然的拒绝丈夫动作。黑夜里,她难忘新婚夜的羞耻,生怕碰触丈夫和自己莫名的羞耻,连同自己伏 在地窖擦洗地板一样心生莫名的矛盾。但怎样想和做也好,美国生活也固定了。後来这个生活方式和矛盾怎样变化调和呢?首先,她发觉丈夫每到假日前夜,没有回 家,白天她下地窖準备料理早餐时,才知道他睡在地窖她妈缝纫好的衣堆里。这秘密终被母亲知道了。然而,她最不该见到的却是,她看到丈夫被奶奶痛骂,这是她 这辈子不让见到的的情景: —妈,给我叁千元幼好吗?丈夫说。 —每月妈都给你叁百块零化钱,你钱化到哪? —妈给我叁千元,一次过,以後我不要零化钱。 —告诉妈,叁千元啥用? 丈夫无话。 —叁千元啥用?奶奶仍是这句话。 —我不该下场赌博,丈夫说。 —你学人赌博!?想做败家仔!在甚麽地方学赌博? 任娥珍终於见到丈夫哭了,伏在地窖衣堆哭泣,像个婴儿。是女性心理还是作人妻的内疚?那夜,她主动叫丈夫上牀,故意轻轻扣住他的子孙根,并且把嘴亲热他, 悄悄说:伍贵兴,我今夜让你做个真正男人吧。但你要坦白告诉我,你要叁千元啥用?她感觉丈夫没有炽热,也没有贲发。他始终无法完全地进入,感觉他早洩如初 夜。她没有理会丈夫的早洩和自己的空虚,但重温了对丈夫的怨恨和鄙视,心里想的却是丈夫从奶奶手上接下叁千元。然後才有结婚两年之後的美国生活方式的变 化。 【下】 (1) 那天,任娥珍告诉奶奶,她要叁仟块钱,她要把家里的脚踏衣车淘汰,买一部电动机车回家。她并且著重说:奶奶,地窖工场由我操作,就能让奶奶享清福,奶奶可 以天天找雀友消閒。计划竟顺利通过,在奶奶双目默默监视之下,默默的在地窖设置了一部缝衣机,开创她的工作小天地,人生开始从头越。其实,两年来的家务操 作,她早就取代了奶奶。约半年前,丈夫一改每星期假日自己到衣厂取送的方式,领她去工厂取衣料回家。也是神差鬼使吧,命中註定的夫妻命相相冲,丈夫送她到 了工厂,她不要伍贵兴进厂,叫他在车里守候。她主动扛起大袋成衣进厂交货。不消半句钟,她又扛著大袋衣料出厂门,一声不响放上车顶绑紮妥当,脸上充满喜悦 的坐上老福特。後来,伍贵兴每个星期的例假和例行取送成衣和领衣料都由她主动完成,直到计划新电动车淘汰旧式脚踏车跟奶奶谈判结果。地窖新缝纫机回来後, 那天到外发厂房取衣料时,奶奶一直极严肃的送她出门。而她心里的计划呢,该由那天让丈夫在车里守候她交货开始。也就是偶然进厂的机遇,才有下回分解细说从 头。 那回,伍贵兴照常把妻子送到布碌崙西二十八街的衣厂,任娥珍来过多回了。但那日上到叁楼,迎接她的却是这个年轻俊秀的老外。这老外看到脸孔陌生的任娥珍被如山样的大袋衣料压住。看到他,她把衣袋放下。也是她那副家居常服和样 貌非常吸引他:男装式中国对襟棉袄没有扣对襟,外露雪白的内衬衣,开徜的衬衣显映了女人的动感,她的花容月貌难掩花枝招展,令他一下子怔住!然後,这个邂 逅也就是机缘际遇,像天造地设的。 —小姐找谁?他问她。 —我找厂里中国领班黄先生,她用半生不熟的美式英语告诉他。 —有何贵幹?我是老闆。脸孔棕色但透白的老外说。 —噢!老闆,我叫任娥珍。我是衣厂的外发工,她坦诚相告了。 —我叫鸠令‧哥。她听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唸,也固定这样称呼了。 隔著长檯,她被他友谊式握了手,就是最初的见面礼。 —妳把成衣放好,不必等黄先生验货,他说。 握手後,她两眼流浏览车间。她看到一行行跟家里不同的缝纫机,也看到机车旁边坐一行行中国女人和白人妹黑人妹。 —中国小姐为何不在厂里做缝纫工?鸠令‧哥问道。 —我家有个小工场,她坦白告诉他。 他听不明也似懂,祇和蔼可亲的微笑。 —小姐,妳的英语说得很有趣呢,他笑得多开心。 就这样,在他面前脸热得直窜心。 —我能帮助妳甚麽?中国小美人,他说。 然後,她被领进工厂缝纫部,在一行行缝纫机车女工间穿行。她发觉奶奶用的缝纫机太落後了。她专心看中国女人操作,感觉兴趣也开心。然後,鸠令‧哥说要教她 学骣驾驭新机,把她被领进一间小车间。学习试工,她坐进新缝纫车机,这俊秀老外很专心致意的说教,她专心开机试车缝纫,发觉跟奶奶的教授差不多,但速度非 常快。她打开始就感觉鸠令‧哥弯下腰来,感觉了他的气息。她又突然脸红羞赧,却记不起怎样试车完毕。後来怎样填写了领发外工的工程表格。然後在这个叫鸠令 ‧哥的办公室说了这些话: —妳可以来衣厂做见习女工,鸠令‧哥说。 —我的工场在家里,我还要照顾奶奶,她说。 —见习是必要的,见习完毕,妳家里可以买回一部新缝纫机,鸠令‧哥说。 —一定换新缝纫机喽,谢谢你! 然後鸠令‧哥老闆送出工厂大厦,再次握住她輭腻的手掌,她有无可理喻的羞赧,但心也无可理的激动,属於自我收藏的秘密了。 (2) 再见鸠令‧哥时是多次进厂拿衣料後。 —下星期二妳来见习是二十五日,正是妳生日。中国小美女,我可以请妳烛光晚餐吗?鸠令‧哥说。 他竟记住她生日。为甚麽他会知道我生日呢?但很快就想到是在填写试工表格时他记住的。我二十八岁,除了妈和丈夫,谁也不会记住我生日,伍贵兴不会记得。她有莫名的激动,心乱如麻。命,都是命。这命是我自己设定的,她像不由自己跳进自设想的圈套里。 烛光幽会就在七十五街西班牙人开的酒店地库酒吧。当面对两枝粉红蜡烛,她静态端莊的面对鸠令‧哥的殷勤,不禁想到伍贵兴,心坎掀起一抹迷乱,眼角凝结泪 泉。鸠令‧哥眼尖见到了,忙伸过一张纸巾,要为她抹揩。命运的风铃子彷彿在遥远的雪街上悠扬,她恍然看到伍贵兴在街上独行。是他领我走进命运的旋涡里的, 祇是他不自知而已。而她又情不自禁背叛丈夫,故意与鸠令‧哥走进地库酒吧,则是鸠令‧哥预设的。但幽会已经进行,心里最初的迷乱,很快就鸠令‧哥调适了。 —小美人,高兴吗?鸠令‧哥问道。 她没有回答他,心里又怯又喜。 —小美人,今夜是妳看到纽约之夜多美丽。 她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是的,小美人。这酒吧就在纽约心脏。 —是吗? —纽约也是美国的心脏,全世界移民的心脏。 —哦!哦声感歎後,她沉默在自己心思里。 —小美人,喝杯葡萄酒,为我们邂逅祝福。 —叫一声我的中国名字任娥珍。许是鸠令‧哥的情趣影响吧。 —小美人任娥珍。 於是他为她酙酒。 —我没有喝过酒,她坦白告诉他。 —小美人,我为妳準备的是红葡萄酒,很淡的红葡萄酒,养颜的。 泰半为初幽会欢喜呢,还是为不可迴避的偶然邂逅和偷情,偶然来到心里的自相矛盾,此刻都无暇看顾了。适才,她离家时骗奶奶说,出来是参加工厂的週年晚会, 非应酬不可。偷情是以欺骗奶奶开始,幽会也就毫无牵掛开始了。而心里暗藏的丈夫伍贵兴,他在长岛餐馆,或者在人口吵嘈杂的唐人街地窖赌场。两年来,我从未 过问他得失,他何时瞭解我想甚麽爱甚麽?… 终於情怯地与鸠令‧哥相对,举起红葡萄酒乾杯,听他说自己的身世,似听懂也不太懂,都没有关係。後来她聪敏地综合他的故事。他说他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 跟德国人打仗,後来进了集中营;战後以战俘身份来到美国。於是他就把科伦布发现新大陆说了,把西班牙开拓美洲大陆说了,把英国跟西班牙打仗说了。他最後结 论说:没有西班牙人就没有今天的阿美利坚合众国。自然喽,鸠令‧哥要她也说,她几乎交白卷。人在纽约,就像来到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过去知道的地方,最念念 不忘的是北京。想起北京就是天安门,好像都是上辈人的天安门。上辈人的天安门都比她一代风光,充满革命豪情;红领巾掛颈少年时,都风光过来,听过毛泽东站 立天安门接见红卫兵,红旗似海,跟自己诞生距离不遥远。而少女过来少女过去,都在红旗底下过来,胡里胡塗闯过来闯过去,闯过来已到改革开放年代,人人向钱 看。我二十八岁,做梦也未想会嫁来美国。眼前像梦里的万水千山,背著肥矮丈夫来幽会,想来该是这辈子最最偶然的出卖丈夫,能告诉鸠令‧哥甚麽?… 幽会,後来都以骗说奶奶进行了。自然喽,她波动的心情,鸠令‧哥不会知道。後来怎样陷溺他野兽似的蹂躏式性爱呢?都因鄙视伍贵兴才发生?背叛才毫无後顾之忧,都无暇想及,也不会想了。 (3) 地库僻成为个人小工场之後,或者说跟鸠令‧哥幽会之後,人在喜乐中过日子。她日以继夜缝纽成衣,建立了个人小天地。她照常每天照顾奶奶起居和早午晚叁餐, 奶奶可以约街坊婆娘打麻将。煮饭抹地,服侍奶奶,做完家务就缝纽衣料製成衣。小工场重展奶奶过去的声望,把奶奶感动得笑口常开,为好儿子好媳妇大派街坊做 活广告了。离第一次幽会还不到一星期,鸠令‧哥竟把衣料送到家门口,鸠令‧哥还见过奶奶。她骗奶奶,说西班牙老闆家在这条马路,顺路帮她接送衣料和成衣。 後来呢,後来… 後来,奶奶离开家去雀战,然後鸠令‧哥整个午间都在地窖陪她。他说他想念她,夜夜无眠,夜夜煎熬。…这地窖连天窗也没有,不开灯的话天昏地黑,还知道羞耻 叫甚麽?每个星期幽会一次,算给那个老实丈夫伍贵兴留个面子吧。当听到那阵子手提机细微的轻音乐响过之後,她会情不自禁脸孔发热,心会卜卜乱跳。自然喽, 那时刻缝纫机摩打规律化的旋律被心拍代替,人也像浑身上下轻飘飘,连腰肢股臀也会微微的颤动,想马上躺卧如山也似輭绵绵的成衣堆里,守候鸠令‧哥。那阵 子,会听到他的脚步下地窖阶梯,身体也规律化融进昏暗的灯光里,直到望著他来到眼前。然後,让他亲吻脸颊,腰臀早就酥软融化了。横陈陷溺在衣堆里,任他扭 腰摸臀,任他享受手指之慾。鸠令‧哥的热情最最融解的风情…我爱妳,他嬉皮笑脸道。鸠令‧哥下流,她啐他。快给我,他说。你像野狼!她把狼字吐字极重,似 乎发洩了打腰臀昇华的姣气,让圆臀股眼波动,做不可收拾的抽搐。斜眼他的男根,许是女宫的悸动吧,她情不自禁泪流披脸,都有爱不释手之感。 —爱我还是爱你丈夫,鸠令‧哥每次享受完毕後都会问。 —若爱我,把我带离这个家,她终於央求他说了。 —宝贝,我要妳为我们的爱留个纪念,他这样说。 (爱情种子!我和你的种子?你要我离婚生孩子?我怎麽从未想过这结局呢?跟伍贵兴结婚後也没想过。) —送衣料返厰吧,下礼拜不必来。她没答他,却忘不了说。 —下礼拜是我生日,我要与妳共度,宝贝。 —你真的爱我?她还是要他真心表白。 —妳要跟丈夫离婚嫁我。 然而听到「嫁」字,她刹那间有措手不及之感。来得太突然了。千百个背叛丈夫的理由,但还没有离开这个家和丈夫没理由。 —回去吧,我奶奶要回家呐,我要为她预备晚餐。她祇能这样搪塞了。 终究已经清醒的时候。她思考奶奶这时候麻将该打到「西风」,再一个钟头该回家了。非常準时,她将要炒菜的时候,奶奶拐著手柺步下阶梯。残阳很冷酷的随奶奶 投进地窖,塗满黯淡的色彩。然後看出奶奶拐到地窖石柱,背靠地窖墙看她怎样下油下菜下盐炒菜,是否合她教诲的。奶奶有时会说:我兴仔明天放假,今夜会返 来,留菜饭给他。今夜妳不必开夜车衣呢,好陪兴仔。她知道奶奶心急如焚,奶奶想抱孙子。她心里猛然记起适才与鸠令‧哥陷溺衣堆里的情景,浑身昇起奇怪的不 安。斜眼望向地窖阶梯,眼看最後的夕照就要消失,一天快完毕了。由晚餐棹上到服侍奶奶吃完饭,到服侍奶奶放水沐浴,时光都是慢吞吞过去,直到夜色深沉。 这夜丈夫快天亮才回到家,她竟夜守候他归来。爬上床後,她分外亲热的爱抚被冷落多时的伍贵兴。後来,怎样发觉自己怀孕?丈夫又怎样面对他支离破碎的惊喜? 尤其奶奶,讨好她的口气,看在心里既兴奋也不安,忧虑和矛盾都变成离奇古怪的私隐了。最莫名其妙的莫过於,大肚子後,永远逃避奶奶的眼光,奶奶像地窖家那 只老猫,她像只老鼠。然而,这样的挺著肚皮过日子,竟勾不起半丝面对伍贵兴仔作人父和作人母的爱情,才是最最无耻的偷情方式吧,这秘密的设定和追求的方 式,最最无地自容。她开始思考了生死攸关了。 然而儿子还是诞生了。躺在婴儿厢里的儿子呢,是故意註定的,才是灵魂出窍的情节。那时,她躺在产妇病床上,闭眼都会能看到——从洞房之夜始就渴望作父亲伍 贵兴的神情,感觉了丈夫最细微的反应:老实人伍贵兴初为父亲的激动和不安。然後呢,我看见自己揹著大布袋成衣踏出厂门,伍贵兴看见我和鸠令‧哥。奶奶站在 家门口远远的瞅望吗?我见到奶奶拄柺远远站著的身影子。…此时此刻为初为人母偷偷掉泪,她真正渴望的是生平第一次幽会开烛光晚会的鸠令‧哥。 (4) 多年之後。纽约大雪飘零的日子。伍贵兴照常放假搭地铁回家。在唐人街下车,照例给家里买回一星期菜和肉。但心境与往年不同了。任娥珍离去後,他就地取材, 由朋友介绍相识,娶回个在缝纫厂工作的寡妇婆,带一个十岁大的儿子,两厢心投意合了。有时在地下赌场也玩一两手怡情,赢输不放心里。在赌场见到熟人,人家会笑话他说:贵兴哥,娶个贤能好嫂呀,一下子又有个十岁大儿子,够威啊!他听後反而笑嘻嘻自我调侃说:我不用出力,又省下十年米饭钱,何乐而不为! 将来母子又跳槽,最多唱大陆旧时流行那首歌唱衰自己: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滚蛋。无法子呀,我命衰!这时大小捞家们心领神会,爆发一阵掌声。今天, 伍贵兴想著该给母亲和老婆孩子买菜,也就顺手摸了摸裤袋的皮箧,很自然想起箧里收藏的那封信,当年写给元配夫人任娥珍的信。他给了她,但给自己留下副本, 不捨得抛弃。那是跟任娥珍最後一夜,没有甚麽恩爱举止之夜,任娥珍说要离婚。他哭了,好像是向天告白了,然後写了这封信。他记得信开头这样写:任娥珍,我 没有想过妳嫁的是美国,不是我。多谢妳打开我瞭解女人和怎样爱女人。他恍惚间像听到遥远的任家家门上那串风铃叮叮噹噹响。那是命运的叮噹,随风雪飘向苍茫 的村落雪野。他仍然记得任娥珍离家的情景:望著任娥珍怀抱初生的婴儿,深秋的夕阳映射她的影子,在长街树影笼罩里,拖了长长一个黑影,彷彿要拖贴整条狭窄 长街。此刻属於现在,看到自己身影也被夕阳贴著长街,追随他的脚步,直到地窖阶梯。母亲和自己女人、孩子在地窖阶梯口守候他归来,属於现在和未来了。 二零零叁年七月四日美国国庆节写於呒吟斋 |
罢了
又是一个悲伤的故 事,这样的故事在新移民中应该很典型吧,好象我有一个朋友也有过相似的故事。国参兄写得很细致,很生动,也很真实。一种深深的无奈,然又安于天命的气氛贯 穿着整篇小说,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同情谁呢?其实三个人都挺可怜的,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辛酸,苦难、忧伤和无奈。那个奶奶,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在昏暗的 地窖里,为了生计不停地踩着嘎嘎发响,破旧不堪的缝纫机;丈夫伍贵兴,天天围着油腻的锅台转,都忘了每天太阳是如何升起、下落,就算去堵两把,难道不应该 吗?若是把他这仅有的一点乐趣都剥夺掉,未免太残忍了吧。再说那个任娥珍,虽然受人相助当知恩图报,但是你能要求她一辈子忍受这样的生活吗?你能要求她眼 睁睁地看着桌上的苹果,强忍辘辘饥肠,无动于衷吗?反正我罢了是绝对做不到的。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俱是无奈,其实人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没有选择的。出生前,我们没有选择,难道有人问过我们愿意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吗?出生后,我 们还是没有选择,我们不但对身外之物没有选择,我们就连自身的感情往何处着落也无法把握。当疾病缠身而来,难道又是我们所能选择的吗?而我们的归宿就更无 从选择了,因为它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规定,那就是死亡。就像这次明州断桥,当死神夺走你生命的一刹那,它又问过你愿不愿意跟它走吗?终于,有那么一两回, 我们可以选择了,然而我们依然无法选择,因为我们不敢选择,我们没有勇气面对因选择而来的未知和后果。我们常对自己说,等一等吧,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说吧。 于是,我们一等再等,一直等到万念俱灰,一直等到行将就木,一直等到一切再也没有意义的时候,我们再一次感叹人生的无奈。
我突然有点羡慕那个任娥珍,至少当机会来临时,她做了选择;不管这选择带来的结果是好是坏,她毕竟没有错过做选择的机会。
人生的无奈就在于,许多时候,我们必须承受那种没有选择,或无法选择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和他们三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國參
完達山兄,魯人先 生,沧海一笑兄,欣彤姐,罷了兄,諸位都是大學者大寫手,也是弟拙作的追讀者。有您們在旁點評一二,弟不怕面懵,將繼續把近年寫下的故事貼出,請您們指導 批評。罷了兄,貼出這篇故事時,弟暗思「主題先行論者」如何看待任娥珍?也想「女權主義者」又怎樣看任娥珍?想著讀者是否認為作者歪曲咱同胞姐妹形象?… 現在讀過老兄的論人論世論情,我知道兄的人性觀說到點子上,把小說欲揭櫫的人性點破。我非常感動!欣彤姐,妳覺得任娥珍後悔,未必。就我知道的原始素材人 物某嫂,她改嫁後做了老闆。那又是別番滋味在心頭。我有偏心,頗同情伍貴興老哥的醉翁之意心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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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随笔:
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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