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康
独具个性的音乐感想:评介马慧元《北方人的巴赫》
廖康 音乐本身没有字面的意义,如何言说?通常,中文的音乐介绍或欣赏文章无非简介作曲家的生涯,讲讲作品的曲式结构,堆砌一些夸赞的词语,重复几句前人的概 述,引用一段名人的定论,最后再不疼不痒地评说两句。虽然也能够让读者得到有关作品大致不差的概念,却罕见感人至深的体会、引人共鸣的感受、或发人深省的 想法。这也许是因为文人真正懂得音乐者太少;懂音乐的人中还能够演奏或演唱者更少;能够演出者却因长期苦练,无暇读书写作,满腹乐思很难用文字表达出来。 即便有人能够表达,他却未必具有对音乐和人生那么敏感的心灵和深切的体验,因此,难以把音乐这种最抽象的艺术用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终于,我读到马慧元 《北方人的巴赫》了。我相信,自从华夏出版社2005年让这本音乐感想文集问世以来,很多人都曾像我一样感叹过:我们到底有了一位以上条件俱备的作者兼演 奏者!她通晓外文,博览群书,而且熟稔中文诗词。她敏锐的心智和细腻的感情对音乐,特别是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尤其是巴赫的管风琴曲,自有独特深切的体验。 在一篇篇感想中,她用各具特色的文字把我们从“心中有曲道不明”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本书的“北方人”既不是巴赫本人,也不是德国或中国的北方人,而是最后一章提到的一个普通的公寓设施修理工---罗伯特。他常去阿拉斯加猎鹿,“每次开车 过山时都听巴赫”。巴赫自己似乎具有北方人坚韧的特性,“好多不朽的作品直到他死后才有人知赏,然而世间的冰冷从不能冻僵他心里温暖的信念。”当代演奏巴 赫的钢琴圣手古尔德对加拿大的北部情有独钟,他们都属于“那种执着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海天冰谷里以孤独和坚韧体验着宁静和辽阔的人,那种遥望而非占有世 界的人”(页168-169)。马慧元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在学习、打工的艰苦生活中与音乐殿堂里的圣人们神交心会;拥抚古卷、轻吻风琴之余,她偶触键盘, 便指尖流霞,屏上遂绽开朵朵莲花。 虽然题为巴赫,本书对音乐的鉴赏和感想不限于巴洛克,也下及古典派和浪漫派。且容我倒述上来。我们都听过许多大师演奏肖邦的钢琴曲;有些人喜欢鲁宾斯坦的 疏朗,有些人喜欢霍洛维茨的美艳,有些人喜欢傅聪的空灵。还有一些人,包括我自己,独爱阿劳的诠释。但我说不清,也没有见到谁曾像马慧元那样将他与众不同 的演绎如此生动地表达出来:
不要以为马慧元如林黛玉一般,只是偏爱落花流水、苦雨凄风;不,她对欢快的乐曲也十分敏感,十二分欣赏;但她还能感到,还能想到更深的层次。在谈论李斯特的第六号匈牙利狂想曲时,她痛快淋漓地写道:
而贝多芬《第七交响乐》那“汪洋恣肆的喜悦”则激发马慧元用更加形象的文字描绘出自己的感受:
我曾多次认真听过“贝七”,据说,那是贝多芬九部交响曲中最容易欣赏的入门之作。我也读过一些作品介绍,以期更好地理解大师的杰作。但没有任何人的话如此 轻易地带我走入了“贝七”,与之心心相印。如果两百年前有音乐评论家用西文发表过这段文字,“贝七”也许就以《海之歌》而为世人所知了。当然,这只是一种 感受,就像德国诗人莱尔什塔勃把贝多芬的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轻柔的第一乐章比作瑞士琉森湖上粼粼波动的月光一样。贝多芬的交响乐和奏鸣曲并不是描绘海和月 光,但这形象的语言,无疑,有助于我们表达对音乐的体验,远远胜过干巴巴地谈论技术。 马慧元在音乐界浸润经年,弹钢琴和管风琴,她不是不能谈技术,到非谈不足以说明问题时,她也简约地介绍。比如在谈到十七世纪晚期德国大提琴学派的代表人物亨德里希•柏博时,她说:
然而,我这类非专业人员阅读有关音乐的书籍,并不是要学习演奏,也不是要分解作品,更可能的主要目的是印证自己的感受。马慧元的这本文集不仅满足了这种需 要,而且阅读她优雅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种美的享受。况且,这种美并不是空泛地表达不着边际的联想,而是具体的、实在的、与音乐作品紧密相关的,得益于中国文 字精华的优美表达。在谈论舒伯特的E大调钢琴三重奏(D. 929)和“三首钢琴小曲”(D. 946)时,她猜测那也许就是舒伯特最后的作品,这不是文献研究,也不是逻辑论证,而是美的直觉,几乎是超验的:
不要以为马慧元是随意地表达直觉,她的猜测其实是在核查了乐谱年代之后才写出来的。也不要以为她事后诸葛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她的坦诚,在谈 论巴赫的d小调第二帕蒂塔(BWV 1004)中最后的恰空曲(chaconne)时表现出来,让我不再为自己常常辨不清主旋而羞愧:
一谈到巴赫,尤其是听古尔德弹奏巴赫,马慧元就露出掩抑不住的兴奋。虽然她总要等到严冬苦寒时才从心底捧出这“最后一把温暖”,那由衷的喜悦却关不住,径 直从她的动作里蹦跳出来:“手插在裤带里在屋里溜达着,听到得意处,不禁拔出手,在空中打个清脆的响指。”就像自己写作,才更能体会别人写出的妙语好文一 样,自己也弹琴,才更加懂得演奏家的匠心和技巧。巴赫的平均律和赋格,我们很多人都听过,但谁曾有过如下的体会,道出过如下的妙语?
在谈论被人遗忘的意大利钢琴家、作曲家布索尼改编巴赫的小提琴恰空曲为钢琴曲时,马慧元写出了全书最具特色的文字:
也许是我见孤识浅,但是关于音乐,有谁,请告诉我还有那位中文作家写出过如此精彩,如此精辟的文字!什么叫厚积薄发?这就是。如果不是对巴赫、李斯特、布 索尼皆有深入的了解,谁敢做出这等评语?如果没有敏锐的感知和活跃的想象,怎会产生这么丰富的联想和比喻?如果未曾熟练地驾驭中文的用法,广泛地吸收英语 的灵活表达,并有诗人般敢于冲破藩篱的自信,又如何能够写出如此鲜活的原生态文字?但马慧元最擅长的、最钟爱的还是管风琴。听管风琴曲,我们大概都有同样 的感受:在教堂里听,那声音神圣庄严,似乎直上云霄;那音响波澜壮阔,仿佛从天而降,直叫人匍匐倾倒,魂魄归一。但在家里听管风琴的录音,似乎嘈杂离乱, 难以欣赏。我喜见马慧元谈出同样感受,但她更进一步,还说出了我的另一个因听得少而不敢肯定的感受:
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些轻盈的乐曲犹如空谷足音---那一定是天使的脚步,偶然降临尘世,我等凡人,充耳不闻,幸而巴赫听到了,记录下来,用管风琴再现。为 什么用管风琴,而不用笛、箫?其中道理,我说不清。恍惚觉得,这就如同观看大象用鼻子拾起绣花针一样;那轻巧,那柔情,以及那后面蕴而未发的无穷力量,怎 能和绣花女穿针引线同日而语? 管风琴音域广阔,表现力丰富,但坦率地说,我很难听出同时代一位管风琴作曲家和另一位之间的不同。在谈论亨德尔管风琴作品第七号第一首时,马慧元寥寥数语就道出了亨德尔与巴赫的本质差别:
不仅作曲家的风格互不相同,演奏家也各具特点;这本不待言。只是我们对管风琴太不熟悉了,听不出来。且看马慧元是怎样表述她听盲管风琴家瓦尔哈演奏巴赫的《帕萨卡里亚》:
我曾纳闷,管风琴那么少,那么不易弹到,那么难于演奏,在音乐会上那么少见,马慧元为什么会那么喜爱管风琴呢?《练琴记》里的一段文字给了我答案:
不经意间,马慧元把自己也写出来了。在这嘈杂的人世间,在电子合成器充斥天地,连钢琴都受到冷落的时代,她就像管风琴一样:平日静悄悄地坐落在教堂里,没 有绚丽的色彩,没有显著的地位,与古朴的教堂浑然一体,甚至可能还蒙上了灰尘。而一旦奏响,那大音,让黄钟大吕都相形见绌;那轻盈,令竹箫金管也自惭形 秽;那天籁之声,流淌在我们的心灵上,让我们清纯一些,高尚一些,仿佛与神明贴近一些……这种独特的音乐感受,在阅读她这本书时,也时时产生。 2007年7月3日 补记: 这实在不能算是评论,而更像介绍。读《北方人的巴赫》,我几回拍案。马慧元的文字太美了!我几乎无言以对,只得抄引,让大家管中窥豹。读者若能跟着她成为听者,在音乐的海洋中畅游一回,定然能够进一步体会到这天上人间罕见的美妙。 |
Zan
音乐家是第一创作者。评音乐的人是第二创作者。马慧元的评论使人感受到的不仅是音乐的力量,还有文字的力量。马慧元的文字本身就是杰作,它们已经超越音乐之外。
廖康的文字是评说的评说,已经是第三层了。也是美文(最近看到廖康不少美文)。
我们的阅读又是一个新的层次。
罢了
一个极有音乐悟性的人,一个用灵魂来聆听的人,一个变成一个音符,遨游在音乐海洋中的人,一个走进作曲家们的心里,感受着他们的感受的人。一个让罢了就此住笔,觉得自己每一句话都是多余的人!
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的东西了!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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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随笔
真是篇值得收藏的好文章!
虽然我不懂音乐,但马的文字的确优美~~~让偶更加遗憾年轻时没机会接触音乐。
第 一乐章中,浑身古铜色的英雄携着风声,踩着鼓声,迈着坚定的步子路过。音乐在他身后潮水般涌起来,我直视浪尖,情不自禁从心底应一声:“跟他走!”前方就 是海洋了,走进去,我不会窒息在他的魔力下,我变成鱼儿,涵泳于色彩浓厚的波澜和漩涡里,尽情张扬着生命的快意。
写了首梦里听音乐五律,也放这里罢:
四野淡疏星,飘然不见青。
随风穿桂影,对壁辨松亭。
烟壑无从越,清流独自听。
琴声漫双耳,一任夜溟溟。
http://talkskyland.com/dispbbs.asp?boardID=46&ID=58706&page=1
http://www.e-literati.com/bbs/leadbbs/announce/announce.asp?BoardID=106&ID=167219&Ar=168799&AUpflag=1&Ap=1&Aq=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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