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抗王/圖)
文/沈灕
高光燈劃破濃重的黑幕,越野車箭一般向溫哥華疾行。
魏先農感覺騰雲駕霧飛起來了。
三天前,魏先農駕車從溫哥華開到美加邊境的和平門海關,已是下午。美國海關檢查人員接過他遞上的護照和機票,有些狐疑地問:「去拉斯維加斯?」
「是啊。」
「為什麼你們不坐飛機直接去,而要開車去西雅圖乘飛機?」
先農看了看身邊的妻子,說:「去賭城玩,又可順路去西雅圖會個老朋友,一舉兩得。」妻子也配合地望著海關官員笑了一下。
他倆去拉斯維加斯既偶然又是必然。魏先農和劉杜杜六年來移民加拿大似緣分已盡。因求職、性格上的不和、孩子的教育等等,有時候甚至不為什麼,他倆不知道鬧 了多少次彆扭。去年唯一的兒子上了大學,又正好有個旅遊公司提供他們今年免費去拉斯維加斯旅遊兩天,他們就協商決定,乾脆去賭城徹底放鬆一下,看夫妻關係 究竟有無挽救的可能。如果回春無術,死了就死了吧,回來就開始正式分居。
加拿大法律規定,分居滿一年可以離婚。都是四十九奔五十的人了,不能再耽擱,生命太短暫了。說是協商,其實還是先農的主意。妻子是個不大說話的人,一般大事好像都是丈夫做決定,她隨聲附和,甚至對於離婚大事也是如此,似乎一切都已習慣、無所謂了。
其實先農這次開車去西雅圖是因為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網友,是個比先農年輕的美女,叫素面朝天。他們在網上聊天很談得來,像是很投緣。這次先農無論如何也要去 見見她。先農試探性地對妻子說了,杜杜還是那句話,沒意見。先農其實最怕的就是她沒意見。兩人生活在一起,沒有交流和溝通,愛情遠去,更不用說激情了。先 農自己都覺得帶著老婆去看女網友是不是有點過分?可是杜杜似乎想也沒想就點頭同意了,好像丈夫說的話天經地義不容辯駁。
車子進入西雅圖已是傍晚,按照素面事先發來的地圖,先農開著車在市中心尋找見面的地點———「一江春」 飯館。素面還告訴他已經把住宿旅店都安排好了。先農在附近找了兩圈沒找到,眼看要遲到了。杜杜說打電話吧,先農有些沮喪地說,人家女孩子電話哪能隨便給 人?後來總算在一個停車場旁邊發現了「一江春」,進去一看,有十來張大小桌子,很潔淨,店堂布置得也雅致。大概時間還早沒什麼人,素面朝天沒有到。他心裡 感謝素面如此細心,把所有的細節都一一安排妥當,這女人辦事就是和她的照片一樣細膩漂亮。
不一會只見一個四十出頭的高大漢子從裡間疾步走來,先農沒有反應,還在眼巴巴地盯著大門呢。直到那粗壯結實的漢子在跟前站定,興奮地伸出手說:「先農兄,幸會!」魏先農這才霍地回過神來。
「你是?」恍惚之中他想———素面朝天的老公?
「我就是素面朝天啊!」
「什麼?你就是———」先農被動尷尬地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嘴巴半張著說不出話來。他很無奈地看了看杜杜,還好,妻子還是很配合地望著那漢子笑了笑,就像對付美國邊境的警官一樣。
「對不起先農兄,我這是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訝啊。」漢子笑嘻嘻地說。「其實我的名字也不假,我真名叫王朝天,叫我朝天就可以了。」
「嗯,朝天老弟,看你放在博客裡的美女照片,可把我給騙得夠嗆啊。」先農一邊抱怨一邊自我解嘲,「要不是我太太今天陪我來,大概真要被你給拐跑嘍。」
王朝天呵呵一笑,趕緊解釋說哪裡哪裡,網上的事情雖然當不得真,但是要和先農交朋友的一顆诚心却是實實在在的。來來來,喝酒喝酒,給大哥和嫂夫人賠罪!
原來朝天是「一江春」的老闆。菜很快上來了———涼拌海蜇、皇帝蟹、牛肉滑豆腐、北菇鴨掌煲、杏仁炒四蔬外加一盆雞茸粟米羹。先農連喊太多了浪費,朝天說 沒關係,吃不完他打包回家繼續吃。兩個男人酒量都不大,一瓶北京二鍋頭都喝不了。喝著喝著,酒酣耳熱,聊得分外投機。
朝天和先農原來在國內都當過歷史老師,現在來海外為了谋生也都改了行,又因为英国的克伦威尔评價問題而在網上相識、爭論而結緣,所以兩人有著談不完的話 題。先農原來認為和素面朝天已熟到無話不談的地步,豈料在男女性別上都上了當,不由得喟嘆網路這東西真是無奇不有,於是談話就自然轉到先農眼下最感興趣的 問題上了。
「你問為什麼要在網上男扮女裝,不瞞你說,也不怕嫂子責怪我,我這既不是譁眾取寵也不是變態,而是年輕時種下的種子,非得這樣做不可。」
朝天咕嘟吞下一口白酒,眼圈發紅,說不下去了。先農趕緊替他把酒斟滿了,一邊和杜杜安慰他,叫他不要再說下去,太傷心了。可是朝天一定要講下去:“真是不 好意思啊,初次見面就弄得如此傷感,因爲這事和老婆還真沒法講開去,我老婆脾氣壞,哪像嫂子大家閨秀的樣子,和她一說,兩口子非要幹仗不可!我都悶在心裡 十多年啦!今天好容易把你們盼來了,怎能不說呢!……素面挨打受駡,百口莫辯,一口氣憋著下不來就去投了水,被人救起送醫院搶救,這才檢查岀她的病是卵巢 腫瘤,而且已經到了晚期!她爹他媽跪在她床邊哭著喚她,求她原諒,她硬是閉上眼睛,不看他們一眼也不說一句話!臨死前我去了。素面攥住我的手,疼得斷斷續 續地說,‘朝天,握手不會肚子大,醫生說了。我是清白的。朝天,你真幸福。你代我去高考吧……代我去上大學吧……你代我——好好活著,我一個人好怕……你 不管走到哪兒,都要帶上我呀!’我對她發了誓,我說,‘素面,我這一輩子一定要帶上你,哪怕走到天地的盡頭……’”說到這裏,朝天這個魁梧的男子漢眼泪就 吧噠吧噠掉了下來,先農感動地長籲短嘆,而杜杜早就泪眼模糊了。朝天一仰脖子又乾了一杯,通紅著臉繼續說:“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就說,‘素面啊,我們 到省城讀大學去咧’!領結婚證那天,我就說,‘素面我們都不小啦,去結婚吧’!到了美國我又說,‘素面啊我們到美國來啦’!今天我得說,素面啊,我和好友 先農一起喝酒講你的故事來!我覺得和她一直都沒有分開過,素面朝天永遠都是一個人。——可是和我老婆就沒法講,這人很實際,她不可能接受這麽奇怪這麽不切 實際的想法,她會以爲我有精神病。先農兄,依我看,這互聯網可真是‘世界第九大奇迹’啊,我們都是網上相遇的,你看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奇迹不能發生?—— 你能理解我嗎?……”
兩口子在旅店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朝天的經歷令人感動也使人毛骨悚然。
“ 也許沒能實現的婚姻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婚姻?當初他倆真要是結合了,朝天還會這麽無私地愛素面麽?”丈夫突然坐起來問。
“但是他們精神上一直在一起,沒有分開呀。”妻子說。
“唉,心向往之,凡是做過的事,就不會夢寐以求了。”他忽然想起妻子在素面朝天以男子漢面貌出現的時候,處變不驚,也沒有嘲笑自己,就心存感激了,不覺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額角,“謝謝你,杜杜。”
“睡吧,今天你喝多了,明天還要乘飛機呢。”杜杜握住他的手,柔聲說。
第二天下午他們飛到了拉斯維加斯。
他們找到預約入住的里維埃拉( Riviera ) 酒店,穿過迷宮一般曲折幽深的樓道,電梯把他們送到巨型城堡當中一座高樓的十八層樓上。從闊大的窗口可以俯瞰樓下藍色的有五條泳道的露天游泳池,許多白花 花的身體正在池邊接受陽光的檢閱。他們把隨身携帶的簡單物品安頓好,就拿著相機出去逛街。這是一片被沙漠擁抱著的熱土。到處都是沸騰的人聲、滾滾的人流、 黑鴉鴉一眼望不到邊的賭場人潮和從霓虹燈裡流洩而出的慾望。僅僅在里維埃拉,賭場的面積就超過十萬平方英尺。到處都印證著詩人洛夫的一句話:“都是他娘的 滾滾的銅錢!”先農和杜杜對各種賭博遊戲一點興趣也沒有,就沿著拉斯維加斯大道往南一路走去,觀看世界各地湧來的遊客和不同風格的宏偉建築。先農給妻子照 相的時候,發現妻子和來來往往的遊人相比,身材窈窕,極有風度,心裡驚奇自己怎麼在家裡就沒有發現呢。
夜裡他們回到酒店,觀看號稱美國最性感的脫衣舞表演《瘋狂女孩》。這節目大名鼎鼎,它的劇照 ——七個赤裸上身體型秀美的姑娘,相互摟著光滑結實的臀部背對鏡頭站成一排——已經成了拉斯維加斯娛樂業的標志。先農聚精會神地欣賞這些白人姑娘所袒露的 人生中最美好的芳華,猶如曇花一現,瞬息即滅,心頭又不由漾起一縷淡淡的悲哀。再過三五十年,這些美好身體青春生命,又在何處呢?昨夜聆聽精神戀愛的動人 故事,今宵又享受肉體狂歡的盛宴。問人間真情爲何物,誰能回答? 翌日又是個艶陽天。他們到賭城最豪華的頂級大酒店 Wynn 去 玩。他倆對賭博游戲一無所知,就玩老虎機,事先定好每人玩完一百圓就走人。兩人在機器面前坐下,使勁按鍵,不一會功夫兩百美金就輸光了。先農起身四望,富 麗堂皇的大廳裡,穿著超短裙露出豐滿大腿的女郎端著飲料走來走去,紅地毯一直鋪到看不見盡頭的遠方,無數人坐在金色吊燈下一聲不響往機器裏扔錢。先農斷 言,沒有什麽比輸錢更枯燥無味的游戲了,——但他們在玩什麽呢?莫非在尋找永遠不能實現的夢想? 當天夜裏他倆又去觀賞了一台《美國超級巨星》,這是一台很有意思也很無聊的節目,所有岀演的超級明星都由替身演員扮演,有“猫王”和“ 邁克爾·杰克遜 ” 等。“猫王”的演出動作有些過火,他抄起麥克風支柱像舞刀弄槍似的。倒是演邁克爾·杰克遜的傢夥表現得惟妙惟肖,唱舞俱佳幾可亂真,就是他自摸私處的動作 太多,以至于他邊唱邊經過先農身旁的時候,先農沒有像其他觀眾那樣伸出手來和他握手。演出結束後演員在劇場外與觀眾合影留念。先農在和“猫王”合影的時 候,對“猫王”說自己來自溫哥華,不料“猫王”一聽樂了,邊擺造型邊說:“我也來自溫哥華!” “真的?溫哥華什麽地方?” “我原來住在高貴林。” “我住在列治文!”先農邊喊邊退出來,“猫王”身邊又圍上了要合影的人。 事後他想,如果人們的夢想無法實現,就要找一個能够替換的代用品。 兩 三天的時間一眨眼過去了。他們坐的飛機抵達西雅圖已是半夜,岀得機場,朝天的車子已經等在出口處了。朝天帶他們回到餐館,吃了夜宵,準備好了一壺熱氣騰騰 的咖啡,叫先農灌到杯中,叮囑他夜裏開車瞌睡的時候喝了提神。因爲杜杜明天必須到公司上班,他們一定要連夜趕回去。先農和朝天兄弟般緊緊握手,擁抱告別, 兩人的眼睛都潮濕了。朝天在前面開車送他們一段,到了高速公路入口處,先農戀戀不捨地看見朝天把手伸出窗外,在寒冷的夜空中頻頻揮動向他告別示意,突然間 他心中升浮起一種幻覺,那是一隻女人的手啊,在眼眶裏直打轉轉的眼泪就止不住跌落下來了…… 美國高速公路很寬闊,現在沒 什麽車輛,越野車以一百五十公里的時速向北疾駛,先農在加拿大還從來沒有開過這麽高的車速,感覺自己騰雲駕霧飛起來了。他要杜杜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杜杜 揉揉眼睛說不放心他一人開車,要陪著,好喂他咖啡。先農和杜杜結婚二十多年了,其實他很瞭解妻子的內心想法。杜杜不是像舊時代沒文化的婦人毫無主見,而是 個有主心骨的女人。雖然她有惰性,懶得和先農爭吵,但是她有自己的工作和朋友圈子,是個很獨立的女人。她也很暸解丈夫,深知老公不會走遠,以他挑剔的眼光 粗獷的脾性和懶惰的習慣,最後和女人的關係都會不了了之。她所要做的,只是不動聲色靜觀其變罷了。丈夫就像偷食的猫,轉了一圈還是得回來。同時她也有應對 任何事情的思想準備。所以,她處處表現得從容不迫。 先農回憶起初戀的日子,對杜杜的一腔柔情就和朝天待素面一樣的吧?他 還想 起剛來加拿大時,他們沿著大街一家家餐館去找工,是杜杜勇敢地跨出第一步,擔當起了支撑家庭的重任。他們之間的激情如今化爲了親情和溫情,杜杜對他的態度 越來越像母親對他的照顧。他自問,原來夢想和誰結婚而沒有實現呢?沒有!那麽杜杜就絕對不是什麽代用品。 他不願再想什麽,覺得渴了,妻子就在一旁把咖啡杯子端了起來。一路上夫妻相濡以沫的感情又漸漸占據了先農的心田。 開 了好一會,感到困了。男人叫了起來:“好困!喂奶!”女人從迷糊中猛然驚醒,在幽暗中摸索著叫:“快喂奶!奶瓶呢?奶瓶呢?”她一把捧起杯子,凑在男人嘴 邊:“好寶寶,快喝吧!”他倆嘻嘻哈哈地樂著,男人輕輕吮吸幾口咖啡,就像孩子吃奶似的,困意頓時散去,唱起年輕時喜歡的歌兒:“野外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 。 但是我不能對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說出來! ……” 快到加拿大邊境和平門的時候,看見了溫哥華那邊一大片星星點點的燈光。 他們覺得溫馨的家 園 就在前面。 2007 、 7 、 1 加拿大國慶日 2007 、 10 、 13 改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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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沈漓张贴 @ 2007-12-11 19:11:27 (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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